不过半个时辰,新科状元郎沈文誉在状元宴上遇刺一事就如插了翅膀般飞速传开来,很快成了茶余饭后的谈资。
据说向来脾气温和的永康侯大怒,领着家兵直接闯入大理寺,要求大理寺少卿彻查此事,再不过一日,早朝时,陛下额外召了这几人入宫。
裴止弃丝毫不意外,提前来得早了些,本想在殿外同沈文誉说几句话,没想到这人到得更早,却只是单单站在一旁,不与任何人交谈。
冥冥之中,也许眼神真的会如有实质。
在裴止弃的目光快要滑倒他的腰时,沈文誉似有所感,回头又与将军对上了视线。
只是这次他没再像第一次那样无动于衷,而是抬起手,心情还不错似,迎着裴止弃的视线,点了点自己的脖侧。
裴止弃:“?”
他为了让裴止弃知道,还将衣领微微往下拉了拉,露出一看就很好咬的黛青色血管和柔软肌肤……还有一圈明显的红痕印记。
沈文誉作了口型,一字一顿,叫罪魁祸首看真切。
“红了。”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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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朕已听闻此事,文誉可受惊吓了?”
或许是对相貌姣好之人独一份的偏爱,再加之永康侯与先帝关系匪浅、沈文誉又鲜见地连中三元,延和帝楚萧对沈文誉的态度简直称得上和颜悦色。
沈文誉显然特地收拾过一番,即便如此,也难掩面容的疲惫。
他脖颈那一圈还可怜地红着,闻言睫毛轻轻颤了颤,看了延和帝一眼又垂下目光,一副实在是有别于宴会上的牙尖嘴利,在皇帝面前乖巧得很。
“臣无妨,多谢陛下关心。”
“此事真是荒谬至极……”延和帝说到这里,像是想到了什么,语气骤然冷了下来,“珩儿呢,怎么还没来!”
黄公公小步上前,凑到陛下身边耳语道:“……还在闹呢。”
“他还有脸闹!”延和帝将手中琉璃盏用力往地上一摔,清脆的破碎声在大殿内响起,一圈人毕恭毕敬地站着,生怕呼吸重了惹怒天颜。
杯盏身上爬满蛛网似的裂痕,滚落几圈,最终停在了裴止弃的脚边。
碎片更为绚丽的光泽倒映在裴止弃天生颜色较浅的瞳孔中,延和帝也注意到了这边动静,不耐地叫了两声他的名字。
裴止弃冷冷抬头。
恰在此时,殿外的争执声传来,隐约有“阿云”“滚开”的字眼,随着脚步声越来越近,那不耐烦的呵斥声也愈来越大。
等到那人踏进养心殿,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什么,跪下了。
“儿臣楚珩拜见父皇。”
裴止弃对楚珩的影响只停留在他的出生一般,母妃原是奚家某位嫡出的小姐,生下他后就殁逝了。
极度缺乏关爱的童年与宫内养蛊似的争斗催生了楚珩暴躁易怒的性子,他与另外几个兄弟的关系都不算好,在亲眼目睹了三皇子及冠前夜被毒杀的事件后,更是对宫中所有人抱有极端的不信任。
大抵是对他的早逝的生母还有几分感情,在楚珩要求单独培养一支护卫时,延和帝也同意了。平日里对他也算是娇纵,对楚珩与兄弟们的龃龉大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眼下……
“父皇,您叫我来是为何事?阿云呢?他一直没回来我真的很担心,我知道阿云是北人,而您向来厌恶他的族人,可阿云和别的北人不一样……”
楚珩话语中难掩急切,似乎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混账!”
延和帝震怒不已,“你给我跪下!”
楚珩没料到父皇如此生气,纵然有再多不满也先跪下了,只是语气里还有几分不服:“父皇不喜欢的话那我便不说了,但阿云他是无辜的。”
“流云于昨日午时赴宴一事你可知晓?”
“儿臣知晓。状元宴嘛,不奇怪,递拜帖也是我准许过的,不过是想借着我的名义出去玩玩罢了,有何干系?”
“那你可知他于宴会上骤然发难,刺伤沈文誉一事?”
“刺伤……什么!?”
楚珩尾音险些劈了,终于意识到今日被叫来养心殿是所谓何事,但还是难以置信。
“这怎么可能?阿云平日连刀都拿不动,做些点心还经常伤到手,刺伤?他怎么可能做这种事情?”
沈文誉低头看了一眼完好无损的手臂,心想确实没有刺伤。若不是那人帮忙拦了一下,想必见血都是轻的,动辄会伤到骨头。
这只手从此废掉了也说不定。
“那你可还知,流云行刺失败后,唤殿前副都指挥使裴止弃主子一事?”
陛下手眼通天,这么快就已经得知了筵席一事诸多细节,想必连沈文誉同自己有过几句争执的事情也知晓了。
裴止弃总觉得自己漏了什么重要信息,但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
偏偏桩桩事情这么不凑巧,都撞在了一起……麻烦了。
“怎么会?事关重大,还请父皇明鉴!”延和帝话音一落,楚珩面露惊色,果断将头磕在地上,养心殿内所有人意识到了问讯之下的暗流涌动,一时间风声鹤唳起来。
“但流云绝不可能与裴大人有所勾结!想必均是误会,若是让我见流云一面,我一定会问出真相!”
皇帝却避而不答道:“你前阵子提出在承乾殿外拥兵,当真是你一个人的意思吗?”
——陛下怀疑六殿下与裴止弃勾结!
楚朝庞大官僚体系中最敏锐的一群人精全在这儿了,加起来几千个心眼子,多得能给人害出密集恐惧症。众臣子们极快反应过来了皇帝言下之意,心中均是一震。
提及裴止弃,连楚国最偏僻的乡野乞丐都知道裴止弃的职权有名无实,但赫赫军功却是实打实的。
而延和帝顾忌兵权,再加上厌恶北宛族至极,芥蒂着裴止弃的北人身份,一直明里暗里地打压,裴止弃征战沙场、扩建疆土甚至无功臣之号,连他的副下都有陛下亲赐的“扬武翊卫”之称,裴止弃却什么都没有。
他连载入国史都不配。
后又一年,裴止弃被召回京封了“殿前副都指挥使”,明提实贬,又赐予“左官”之称,几相制衡之下,权力被一次次剥压,若要比较,也就是领着一群虾兵蟹将的水平,与永康侯家兵打都得掂量掂量自己,行事颇受掣肘。
但这并不意味着延和帝就此放心。
楚萧曾亲自率兵扫过西北,是实打实领略过风沙、踏过铁河的皇帝,鹰隼般的目光扫过跪在地上发抖的儿子和毫无波澜的裴止弃,带着浓郁的阴鸷。
楚珩偏偏撞在他心头郁结之处,还如此语焉不详……
“……是、建立护卫军是儿臣的意思!”楚珩急道。薄汗早已覆满额间,却不敢伸手去擦。
造反之罪和儿女情长摆在一起孰轻孰重不用多说,他只是好.色,又不是真傻。
“儿臣只是害怕!皇兄死于风寒药之毒,可那分明是……”
“住嘴!”延和帝喝道,“太医已经查明是药性相冲,你还揪着这事情不放,对你的哥哥们究竟有何不满!”
汗水顺着下巴一颗颗砸落在金銮殿上,楚珩何时被父亲这么训斥过,脸颊涨红,却只会这么翻来覆去的几句。
“儿臣冤枉……恳请见云儿一面。”
裴止弃知道自己不得不说些什么了。
上前行礼时,他无意瞥了沈文誉一眼,发现他在偷偷摸自己留有红痕的脖颈。明明在讨论他,这人却依旧置身事外,垂下的长睫显得乖顺而疏离。
“陛下息怒,”裴止弃冷淡道,“卑职与六殿下并不相识。”
延和帝嗤笑一声:“好,那你为何会赴宴?”
为何会赴宴呢。
分明沈文誉这个状元立场分明,试卷中偏激思想颇得皇帝赏识,而立场不偏不倚,稳固地踩在北人的脸上。
说是裴止弃潜在的敌人也不为过。
若两人还能秉烛同游、把酒言欢,那真是得夸一句裴将军虚怀若谷、大智若愚了。
这不亚于别人冲上来扇了将军一巴掌,他还能把另一半脸凑过去再接个巴掌,不是真有什么难以言说的兴趣爱好,就是脊梁被蛀空,内里已经腐烂成了泥,跪的那是一个自甘下.贱。
若真是如此,那连他族人的气节和血性一般,都变成了供人嘲讽的笑柄。
裴止弃语气自然,不卑不亢:“收到了请帖就去了。”
请帖?
延和帝转过头,“文誉,怎么回事?”
沈文誉的声音很轻,音质如玉鸣佩环,极为少见,说不上来为什么,总叫人不自觉就心生好感:“儿臣给京城中所有有名有姓的大人都发了请帖。”
言下之意,礼貌使然,顺手给裴止弃发了请帖,没想到他还真来了。
回答还算意料之中,延和帝温和地看着他:“朕还听闻裴止弃参宴时同你起了冲突,此事当真?”
沈文誉轻轻咳了一声,颈间青痕叫他说话都艰难,良久,才摇了摇头:“只是些误会罢了。是儿臣说话不过头脑,叫裴大人不高兴了。”
何等纯良无辜的小白花,此话一出,责任往自己身上揽,皇帝更心疼,裴止弃处境更糟,简直不如不说。
裴止弃心想,自己当时怎么没掐.死他。
这样的话,也犯不着那位“下属”动手了。
延和帝连连抚掌。
“文誉无辜、六殿下说自己什么都不知道。流云刺杀时喊的那两句主子难道只是随口叫着玩?听起来,你们两位北人可是把我们所有人耍得团团转啊。”
裴止弃身姿笔挺,将绣着银线虎豹图纹的下摆一撩,二话不说跪下了。
皇帝会怀疑自己与楚珩有私交,一切都基于那句意有所指的“主子”。可他赴宴的消息并没有告诉任何人,连宋鹤都是当天他去时才知晓的……
沈文誉更不可能得知,也就根本无从准备。
众人的视角来看,他面对请帖选择赴宴本身就很奇怪了,果不其然与沈文誉起了冲突,不久后为属下的流云就选择刺杀了沈文誉。
偏偏流云为北人,偏偏受萧珩怜宠,又偏偏萧珩前不久选择拥兵自重。
还真是合情合理、顺其自然……吗?
如果自己没掺合那一脚,而是冷眼旁观着沈文誉受刺,还真是被那环环相扣的网给拖住了,光是想清楚要怎么洗清嫌疑都得脱层皮。
解释更是无从解释。
怎么解释?给自己丢来这口黑锅的人都死了怎么解释。
裴止弃深吸一口气:“……卑职不知。虽说在宴会期间与沈大人意见不合,但沈大人遇刺时,臣也及时施以援手,避免了血案的发生。”
裴止弃:“你说是么,文誉?”
沈文誉看向裴止弃,眼底情绪混杂不明,优美唇角一弯,却是笑了。
“是。”
他的声音慢慢递出来。
宛如仅存在于神话故事中的轻灵蛊惑,又带着几分似是而非的鲜红恶意。
“儿臣……万分感激裴大人出手相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