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晚上纪洄做了好几个梦。
先是木心山庄的现实场景,经历的事情也是真实发生过的,记忆在梦中回溯,补全了没注意到的细节。
他一开始不敢靠近,思索几轮之后还是战胜了内心的不安。
他与苏慕面对面坐着,热茶弥散一片白雾,模糊之中她恍若苏歆。
但是生活轨迹和苏歆完全不一样,苏慕自认为没有读书的本事,职高毕业之后走南闯北,一个小姑娘摸爬滚打十几年,成了福利院院长和山庄大老板,在名利场上有了一定的话语权,其中酸楚,唯她自知。
纪洄以前鲜少见过她,但在斐溯的只言片语里拼凑出这位女性的形象,独立自强,果敢无畏,知道她不舍得姐姐吃一点苦,也爱屋及乌地疼爱姐姐的孩子。
真正见到面,他觉得那几个词确实很适合形容她。
举手投足之间很有气场,有成功人士的周到世故,也有商人的圆滑精明。
谈及斐溯的时候神情里满含长辈的温情,眼神是柔软的,怜惜的,和他说话的时候却将他们都当作和她一样的大人,像朋友那样寒暄。
“很久没见到你,都长这么大了。”她说,“你比碧水姐长得还要好看。”
像是觉得“好看”不是什么好词,她又立刻说了句抱歉:“不够了解,只能先从外貌上夸你一句了。我记得你成绩也很好。”
纪洄没觉得不好,他也觉得自己好看,成绩放在一边,他更在意的是苏慕特意避开斐溯找他的原因。
连云碧水都不清楚当初的事情,苏慕自然也差不多,所以来找他只是为了让他好好照顾斐溯,从始至终,也没有提到过苏歆。
“小溯他,总是受了委屈也不说,跟我从来都是报喜不报忧,我知道他在斐家那鬼地方过得不好,可是我也没有办法,我一个人哪能对抗得了那一群人。”
“他总让我宽心,说他过得很好,从小到大都这样,也舍不得让我去争抢,去受苦。这些我都知道,为人长辈做到我这个份上,也是很失败的。”
“但是最近我知道他身边有你在,我便放心许多,至少他会开心一点,你也知道,他喜欢和你待在一块儿。”
“他一直都不像个小孩子,也不像是他们那样的同龄人,这没什么不好,他只要平安快乐我就心安了,也算是......”
苏慕絮絮叨叨说了很多,话语停在这里,急切地转了话题,诚恳地向纪洄提出请求。
“他真的很需要你。小洄,作为他唯一的亲人,我能拜托你帮我照顾好他吗?”
“我知道,你们都不容易。是我们麻烦你了,可是......”
纪洄看见自己眉目间都是化不开的浓雾,打断了她:“我会的。”
在氤氲的雾气里,苏慕和苏歆的脸交叠着,梦境破碎,纪洄一脚踩空,落入满是长蛇的洞穴。
他被细长的白蛇捆住,游弋着从他身上爬过,缠住了他的身体,只露出一张脸。
他抬头看天,一片炫目的日光,灼热,晒得人和蛇都渴望纵身跳入冰冷的河流。
于是长蛇成河,他顺着河流,却是在往上漂。
纪洄从床上惊醒,一摸后背,全是冷汗,就连额头上都沁出了豆大的汗珠,被夜风一吹,冷得他止不住地发抖。
刚醒的那一刻总是不记得梦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只记得颠倒的絮语,阴冷与炽热交加,红白晃过眼睛,很纯粹的梦境色彩。
纪洄坐起来之后都没敢往斐溯床上看,轻手轻脚地下了床,关上没关好的窗,冷风不再灌进屋子,他却开门站上了阳台。
又是一个未眠的后半夜。
斐溯侧着身子睁开眼,手悄悄伸出去,隔壁床上还有纪洄的温度。
没多久就冷了下去。
他又把手收回来,手指掐入掌心,头埋得更深。
自从期中考试没考好之后,十六中高二文创班这一批人的日子忽然变得异常无聊起来,上课下课都在奋发图强。
奋发得教室里面一股死味。付帆来守自习课时说的原话。
大家对此充耳不闻,在付老师要打开窗户和门呼吸新鲜冷空气的时候挣扎了一下,无果,一堆人被吹得瑟瑟发抖,异常清醒,奋发图强里面带上了幽幽的怨气。
看到付老师搬着椅子坐到门口,大家不约而同地在心里给这位狠人竖起大拇指。
纪洄最近早也学晚也学,非常之努力,在想起来目标院校的少年班只给理科生报之后他又开始了窝在角落里睡觉的日常。
被风这么一吹,他也睡不着了,看着对角线上的付帆,开始戳前排的斐溯。
“等会政治课,你记得去高三那边搬练习册。”他趴着用笔盖点斐溯的背,在上面写着他自己都看不懂的字。
斐溯头也没回:“怎么,哪次不是我搬的?还劳烦您亲自说一句。”
纪洄继续戳字,嘴里也没消停:“你最近是言语系统升级了,不仅更欠了,还开始阴阳怪气了。”
“凑合。”斐溯反手拍了张便利贴放在纪洄桌子上。
纪洄拿起来一看,上面写着三个字——
好无聊。
后面还加了好几个感叹号。
纪洄收回戳斐溯的笔,拔开笔帽,在感叹号旁边写了三个小字。
“我也是,好无聊。”
他不仅写,他还念叨。
斐溯收到便利贴坐在前面低笑,这不就是他写自己背上的字吗,还在这我也是。
有点呆。
跟以前一样。
自习课铃声一打,付老师立刻离开了教室,叶竹筠跟在后边啪地一下关上门,多少带了点怨气。
大家都看着叶竹筠笑,薛梓桐走上讲台轻轻一拍:“马上元旦晚会,我们班的节目还是上次闭幕式的合唱。不过这次面对全校,大家有没有什么改进的建议,现在都可以提一下。”
“服装上统一一下吧,上次规定都要穿校服,这次可以班上自己选。我的提议是都穿上开幕式的服装,女生穿个光腿神器,外面套校服外套,贴点暖宝宝也不会特别冷。”
“我和我同桌练了一段时间的钢琴和小提琴的二重奏,可以在两首歌中间穿插一小段!”
“那你们把大概用时跟我说一下,我前几天用拍的活动照片和视频剪了一个短片,现在加一段,过两天再放给大家看,没问题的话就当背景板啦!”
几乎都是女生们在交谈,纪洄忽然举了手,声音非常随意懒散且自然:“上次洒亮片的那个就不要了吧,或者换个别的什么形式,说不定效果更好。”
许庭花点头:“我上次看了也觉得怪怪的,是该换一下。”
然后纪洄就没有参与到话题里了,瞅一眼课表看到下节课是生物课,他把拉链拉到顶,下半张脸都缩到竖起的衣领里,准备趴一会,还没趴下去呢,就看见斐溯把脸侧向他,露出个似笑非笑的表情。
他眯起眼,反应了一会斐溯在笑什么。
“欠的。”
纪洄下了定论,也跟着笑起来。
两个人跟傻子一样在最后一列的角落里笑个没完。
“跟他妈有病似的。”章兴蹲在行政楼和医务室之间的角落里抽着烟,这个地方正处于植被之中,背靠围墙,面对唯一一条通路,在人走过来之前可以更早一步撤离,脚底下挺多陈年的烟头和满是泥巴的酒瓶,甚至还有看不出形状的方形包装袋。
一看就是惯犯常待的地方,他来这破学校一天就找到了这个地方。
每天没事就在这蹲着抽烟玩手机,几次都没被抓住,他得意得很,接到万忻电话的时候还是没忍住反复抱怨,脏话一句一句往外蹦:“万哥你是不知道这傻逼学校多恶心人,校服丑得要死,老师也傻逼,天天劝你学习,我学你妈呢,周围的人也是,都有病似的,宿舍里还有举报我抽烟的,跟他们打了一架,我爸差点没抽死我。”
周围没人,他开着免提把手机放地上,万忻的声音满是不耐烦:“那你还去干什么,玩都少人。”
章兴吐出一口痰:“没办法,不读完这两年钱都拿不到,等我看看有什么别的办法吧。我操万哥!”
万忻更不耐烦了:“操谁呢?”
“不是啊万哥,我操,上次那个贱货也在这!”章兴拿起手机往路那边靠近一点,确定刚才走过去的两个男生的其中一个就是把万忻打进医院的人。
“哪个?”
“酒吧那个男不男女不女的!”
万忻立马坐正,骂了句更难听的,然后命令章兴:“你去打听一下他叫什么谁家里的,知道越多越好,看我弄不死他。”
章兴有些为难:“万哥,我们之前查都没查到,万一他们家我惹不起......”
万忻骂道:“怕什么,还能比得过我不成?我哥最近回来了,有人罩着,你别当怂货!”
章兴点头哈腰地应了,万忻挂了电话之后他忙不迭地跟上去,见两人进了医务室,他也跟着摸了进去。
斐溯紧皱着眉头看纪洄的脚腕,像是没懂上面那么长一道伤口是怎么来的,还是白袜子被染红了一片他才注意到,声音冷冷淡淡:“以前给你带创口贴,现在不仅要带糖,还要带绷带了是吗?”
纪洄毫不在乎地笑:“估计是被什么刮到的,这不是很正常吗?”
白玉兰从外间托着一盘处理伤口的东西进了里间,盐水纱布碘伏棉签软膏铺满了铁盘,听见纪洄这句话非常不满:“哪个正常人划个这么大口子还要等到血都快止了才来处理啊?”
“那止了不就不用处理了吗?”纪洄脱口而出,后脑勺挨了一巴掌。
斐溯听见外间有动静,收回放在纪洄后脑勺上的手,接过白玉兰手上的东西:“我来吧白老师,外面好像有人来了。”
白玉兰点头,一边吩咐一边往外走:“先用盐水冲干净,怕痛就用清水,然后碘伏涂满,这支红霉素软膏也拿回去,怕感染就用。”
走到门口她诶了一声:“同学你干嘛呢?就医记录不准随便翻!你跑什么!”
白玉兰追出去,只看到一个穿着高一校服的背影。
皱着眉回到桌子边上,她先看了一圈药物有没有缺失,再是检查被翻开的记录本,确定没有被改动,她纳闷地合上了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