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家二楼的偏房有一个小阳台,孟卿音刚得了人送来的纯银茶盏,刚巧季书礼空闲,便邀请他一起对酌。
一盏茶还没烧开,小水咋咋唬唬地从楼梯跑了上来:“夫人夫人……”
小水刚跑到门口就看见季书礼,于是脚下老老实实地顿住了。
“还是这么咋咋唬唬的。”孟卿音无奈地摇头,抿了一口尝尝味道,“说吧,怎么了?”
自从上一次,孟卿音对小水已经有些忌惮了。毕竟她们夫人中间的朋友圈皆知不能使用惦记自家先生、自家夫人或者自家少爷小姐的佣人。若不是顾及着找人的不易和小水尚还算是年幼,把她丢出去就是死路,孟卿音根本留不得她。
小水没敢抬头,口中乱七八糟地应着:“夫人,那个……季少爷用两百银元把秦少爷赎出来了……”
孟卿音一口半凉的茶差点呛嗓子里,季书礼震惊地看着小水:“谁?季孟谭?”
小水急着两步冲上前拿手绢给孟卿音擦茶水:“是,少爷已经……”把人带回家了。
孟卿音从震惊中缓过神,保养极好的手微微推开了小水的手绢:“他自己拿的钱?”
小水点点头:“少爷让我……拿的他的零用钱。”
季书礼沉默半晌,嘴角抽了抽,无力地摆了摆手:“你先去吧。”
“我说,不出三天,他绝对会把那孩子带回来。”看着小水离开,孟卿音抱着胳膊轻笑,“还挺有出息。”
季书礼不置可否,十分没有正形地点点头又摇摇头:“受不了,这孩子怎么……也喜欢alpha?”
孟卿音笑了:“不是随了你?”
“哎,怎么说是随了我?难道就不是随了你?”季书礼挑眉,“不管怎么说,也算是个好事。这二百银元我给他补上好了。”
孟卿音无奈,补了两句诸如“过于溺爱孩子”之类的就没了后话。
季孟谭没转弯,直接把秦韶寒带回了季家。
真的是“带”,动作几乎是押着人搂了回家。只是可怜了秦韶寒,一路被踉踉跄跄地押着还不敢讲话,毕竟一手交的钱一手给的人,当真是没有话语权的。好不容易到了季家二层,秦韶寒看着自己原先的房间要走,季孟谭不肯松手,一把把他拉回来,直接把人带回了自己房间,自己坐在床上,然后把秦韶寒丢到旁边的脚凳上坐着。
脚凳是季孟谭小时候坐的,小得很,秦韶寒坐在上面只比蜷缩在地上高一点点。
秦韶寒第一句话就是:“你刚刚是不是故意的?”
季孟谭抱着胳膊审视他:“什么?”
“大头币丢人脚边叫人捡,你敢讲你不是故意的?”
秦韶寒是唱戏的,当然知道这里头的规矩:钱与物,赏人的要往高里放。譬如赏戏一般都是向上扔上戏台,尤其敬重的专别在戏子头上。可是方才季孟谭的动作他看得真切,是直直地丢在地上,完全是“饲犬豕”的方法。
季孟谭歪了歪头,没答话。
他确实是故意的。
本来想着老杨不让秦韶寒见他他就窝火,该甩脸就直接甩,有何不可。更何况不管论什么,老杨卖他三分薄面都是合理的。
但是这些,季孟谭没说。他也没有回答秦韶寒,而是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小秦哥哥,你是怎么回去的?”季孟谭突然开口,“我不信你是自己回的。”
季孟谭听人讲的是秦韶寒自己回去,他原先是信的,这会儿也半信半疑了:秦韶寒基本上都搬到他们家了,怎么可能愿意自己离开?再加上林禄升的那句话,他更加确信了秦韶寒绝对不是自己回去的。
秦韶寒没敢看他。确实不是他自己回去的,是老杨把他拽回去的,原因是“战乱时期,手下不能没有几个名角。”
“你也就跟着回了?为什么不和我说?”季孟谭脸色当即就变了,“全都瞒着我,再见你我还得掏钱?”
秦韶寒仰头看着他:“别生气,谭谭。”
季孟谭撇了撇嘴,没了后话。
“谢谢你给我的礼物,我很喜欢。”季孟谭托着腮看着他,“我问你,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秦韶寒点了点头。
季孟谭直起身,嗤笑一声:“小秦哥哥,你胆子好大。”
嘴里叫的是哥哥,可是秦韶寒真真的从他口中听不出来半点敬意。也正常,现在他算是季孟谭实打实“买”回来的,季孟谭怎么对他都是季孟谭的自由。秦韶寒受不了他和季孟谭中间这莫名其妙的冷意,于是跟他搭话讲:“买了我,你一个乾元不怕砸手上了?”
季孟谭挑眉轻笑着转移了话题:“小秦哥哥,我的信素好闻吗?”
秦韶寒不解何意,讷讷地点头。
“你不排斥吧?”
秦韶寒点了点头,脑子一下子乱了。
“你没有想过为什么你不排斥吗?”季孟谭托着腮,看他眼神相当不敬,口中依然喊着他的尊称,“小秦哥哥。”
秦韶寒脑子嗡了一声,他知道自己当时看着季孟谭的眼神一定很茫然,因为他从季孟谭眼中察觉到了一丝莫名的快意。
“很正常,我血脉里有压制alpha的元素,毕竟我父亲母亲都是alpha,不还是有了我和妹妹。”季孟谭看起来一点都不在意,“我可不在乎什么alpha beta omega的,看中了就是我的。”
“你母亲……是alpha?”秦韶寒惊得忘记了自己喊的称呼。
“不然我叫她母亲干什么?”
秦韶寒脑子一片空白:“你、你母亲……”
“听我父亲说,母亲是去了我们家族的祠堂求来的。”季孟谭自言自语,“说来,我的一位祖宗姑爷,传说也有一个戏子作伴。”
季孟谭低头看着秦韶寒。他真的瘦了,脸上刚刚在他家养起来的一点肉都没了,连原先在他家穿的衣服都被换了。季孟谭这样盘算着,突然凑到了秦韶寒面前,是咫尺之间,马上就能碰到的距离。
“所以啊,秦韶寒,你还敢靠近我吗?”
季孟谭正是长个子的时候,这几天没见眼看着又高了,但是并不瘦。秦韶寒细细地观察他,在心里无声地叹了口气。秦韶寒坐在脚凳上看着他,这个角度突然让他有了些许恍惚。
恍惚间一个温柔深沉而遥远的声音喊他。
“秦秋水”。
托这个突然想起的称呼的福,秦韶寒的记忆渐渐回笼。
大概是上辈子家破人亡,在戏台上日复一日唱到几乎麻木的时候。他原以为生活就这样一天一天过去,突然某天,有人把他赎回家说要当坐家戏子,说他眼睛好看,给他赐了个名叫“秋水”。他记得那人名叫什么舒,他原以为是“汪舒”,后来看得书多了,知道了那叫“望舒”。
人家讲,“望舒”就是“月亮”的意思。
他依稀记得望舒老爷脸的模样,可是突然一下子想又绝对想不出来,不过记得老爷身材实实在在的如月般俊逸潇洒。望舒老爷人也怪好,说是把他当住家戏子,实则一点侮辱也没让他受,是把他完完全全当人看的,只是偶尔想起就让他唱那么一段戏。
望舒老爷妻妾成群,后院莺莺燕燕,唯独在他身边是干净的。老爷不让他靠近,他唯一亲近的就是靠在老爷的膝边睡去。
季孟谭这会儿没让他动,自己也依然坐在床边,只是俯下身和他说话。秦韶寒靠在季孟谭身边的床脚,不知怎么想的,伸手把脑袋伏在了季孟谭膝上。
季孟谭口中的喋喋不休就这样戛然而止。
秦韶寒听见季孟谭犹疑的声音:“……秦韶寒?”
他不知自己当时暧昧和讨好求生的欲望哪个站了上头,亦或者是记忆中老爷的容貌在他眼里开始与季孟谭的脸交错融合。他只记得自己微微仰头,那双依然被誉为“秋水剪瞳”的眸子怔怔地看了季孟谭一会儿,缓缓开口:“少爷,我想要你的信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