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6年,沪海滩某小型剧院。
这剧院虽是在沪海滩,却由于简陋的原因日常冷清得可以。奇怪的是今时不同往日,叫卖的小童声音尤其响亮,穿着各种颜色的新式旧样的衣服的人们像一只只赴会的鸟自四面八方赶来。戏院门口欢迎曲是不知道属于哪个地方的小调,硬生生挤在人群的喧嚣里回荡。
鸟群中出现了一个异类。是个高个子,穿着一袭黑风衣,脸也挡了一半,在艳阳高照下显得尤为怪异。他混在人群中间,人群没有多说什么,而是因为今天有戏剧看的缘故包容了他。
检票的在旁边放着呕哑嘲哳的小调,自己戴着黑眼镜留着八字胡,翘着二郎腿,翻一张票摆一下手示意人进去。一只手伸过来,夹着的不是票,而是一个特制的白色暗纹卡片。检票的一下子坐直了身子,探头过去看了看卡片,抬起黑色眼镜看了一眼那只手的主人。
青年没有多余的动作,整个人全部捂得严实,只有一双眼睛深深地凝视着他。卖票的心里凉凉地怵了一下,强笑着点点头:“您请,您请。”
见青年进去,卖票的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继续查票。还好,这一下午只有那一个“特殊对待”的。眼见着人终于查完,卖票的狠狠地松了口气,伸手摆弄摆弄身边立了一上午的牌子,上面白纸黑字简单易懂:秦秋水至此演出,霸王别姬。
这秦秋水原名秦韶寒,“秋水”是艺名,他年幼成名,此时正当青春年岁,居于北城“汉戏堂”的戏剧组。
人传说,秦韶寒作为一位男乾旦,不知是不是出身秦淮的缘故,五官妩媚却不掩英气,吹拉弹唱样样俱佳,每场戏剧座无虚席。而讲到他,其中最为广泛流传的还是他与神秘的军官之子中间那点不清不楚不可言说的故事。至于那位——季孟谭,怎么形容呢,神秘的季家传人,军官之子,自幼出众,以及最令人惋惜的……英年早逝。
或许就是因为最后一个原因,又有人说每次秦韶寒被别人公然问及此人,无论台上吹拉弹唱地演到了哪里,下一步均无一例外地是彩帔与水袖并收,最多只留下一句淡淡的“故人”。
这个“故人”实在颇为意味深长,十分引得有幸听到的人津津乐道。“故友”,“故交”,“亡故”,甚至于在口口相传中染了一星半点的关于这两位乾元的“桃色新闻”。这话过于广泛流传,以至于原本只唱戏的戏院里的观众席专门驻扎了几个专卖话本子的小童。到了现场的人们免不了要提到这些,窃窃私语之际,那几个小童立马开始抛售:“卖的这话本子,就是讲秦秋水和季少爷的……”
“檀板轻敲,皓齿乍分,在场观众皆一片寂静,大气也不敢出……”一个乾元少女咂磨两句,竟笑出了声,“这话本子有点意思!”
少女的笑声在空气中突兀地炸开,吸引了不少人伸头过去一探究竟。小童的生意一下子好了不少。连那位一袭黑衣的青年也站起身,直到再次落座时,手里已经多了一个话本子。
戏台上灯光骤亮,齐齐打向戏台中间,好大一声开场锣响,参演众人纷纷上台致礼。
青年缓缓抬头,眼神逐一打量着上台的演员。五大三粗的,精瘦的细小的,老生小生和龙套戏份一个一个上台致礼。随着众人一一上台过场招呼,青年躲在帽檐下的表情开始有了些不悦。临近最后,花脸项羽上台往往是最高潮,这次却是全场观众一片啐声,其中夹杂着几句喊“秦韶寒”和“秦秋水”的声音。
那演花脸项羽的净角虽说也小有名气,但是大家此行的目的可都是秦韶寒,秦韶寒的名气确实甩了人家几百米不止。花脸项羽招呼完后匆匆下台,骤然一阵快速的节奏声,一个妆容服饰艳丽的旦角随着节奏小步走出。
柳叶眉,桃花眼,指如削葱,唇若含丹。这是近排观众的第一反应。所有人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他郑重行礼,再起身时,全场恍然大悟,终于沸腾。
观众席像是一滴水落进了油锅,人们不管座位的前后纷纷站起身,使劲朝着舞台挥手,大声喊着他的本名和艺名。
秦韶寒,秦秋水。
秦韶寒并不意外,神色如常,姿态端庄含蓄,对着观众席挥手。他看到一身黑袍的青年,眼神跳了一下,然后继续转至别人的方向致礼。
青年沉默地注视着他。藏在帽檐下的眼神复杂,说不清楚是什么情绪。
第一场开场戏,按戏本惯例是由秦韶寒单人戏。
秦韶寒如何从开腔到收声,举手投足间如何刚柔并济,青年都不曾注意到。他看着台上的人,眼神一遍一遍地描摹着他宽大戏服的身姿和浓妆艳抹下的容貌,他的眼角,他的指尖。开场戏刚结束,突然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观众席前排爆发出一句嘹亮的询问:“您与季孟谭是什么关系呢?季孟谭——”
听及此名,青年警觉地四处扫了几眼,手下意识地隔着外袍扶上腰封;镇定下来,他发现几乎所有人都没有在意他,对于这个名字最大的反应竟是不约而同地探头往台上看。
一瞬间,秦韶寒脸上的柔情与妩媚俱敛,利落地起身收了手上的东西就走,几乎是给在场的所有人都甩下了脸。只是在场的。人反应各异,其中不少肯定语气的“果然,果然”和抱怨的“非得提那个季孟谭做什么?这才多久啊就结束了?”。
检票的在门口听到这个动静,见怪不怪地叹了口气,拍拍衣服上的灰的功夫,身边已路过一个身影出了场。
“喂!”检票的赶紧喊,见青年转过头,立马客气地拦下,“老爷,您不再等等?兴许等会儿又开场了呢!”
青年摆了摆手,头也不回地快步离开了,风衣后摆像一个漆黑的怪鸟一样跟着他。检票的一边嘟囔着是个怪人,一边巴巴地盯着他的背影暗自嘀咕。这老爷气度不错,看着好像还是个优质alpha,就是不知身份如何。
想到身份,他悄悄地摸出了那张票,摸了摸暗纹印。印子好像是个抽象的鸟,是他没见过但是听说过的神秘“高层”——检票的暗笑自己机灵,再一次偷偷收起了卡片。
远处不知道是喜鹊还是乌鸦,发出了两声意义不明的大叫。
戏院里秦韶寒没再回场,不一会儿一个人上台继续接着戏份,算是勉强演下去了。可是人们知道他不是秦韶寒,总感觉差了几分味道。
不知不觉间,在不显眼的地方,卖话本子的小童的“业绩”已经翻了几番。
后台里,秦韶寒面无表情地对着铜镜卸去那一身妆造和配件,戏院老板身姿圆润,两只穿着皮鞋的脚交错着搭在桌子上,噼里啪啦点完了钱,忍不住长叹:“你啊,作为一个名角儿,你说……”
秦韶寒正拿着清洁油揉着眼角卸妆,闻言,桃花瓣状的眸子朝他一瞥:“您有意见?”
老板把脚放下来,坐直了双手合十着作揖,打着哈哈:“不敢不敢……”
秦韶寒作为名角是唱念做打俱佳,然而私下里气质冷淡得可怕,“季孟谭”这名更是提都不能提。戏院老板清楚他禁忌,自然也不愿意自己找不痛快。
秦韶寒能来已经很不错了,不管怎么说,日后还是有机会的。老板这样安慰着自己。
“这次演出作废,我会补给您一场,您看一下什么时候有时间。”秦韶寒从旁边拈了一张手帕,擦去了手指上的清洁油,接着将一张卡片用指尖推给老板,“我的联系方式,您直接找就行。”
三言两语之际,那边老板眼睛已经瞪成了铜铃。他怎么也没想到巨额出场费的秦韶寒居然肯补给他一场。他伸出胖手指拿起名片,错愕:“您……”
“耽误了您的时间,是不好意思,下次会场请个保护员吧,别再弄出来这种意外了。”
秦韶寒没抬眼,声音很柔,卸了妆的面容依然俊秀精致。
只可惜……是个乾元。
“您真是脾气好,唉,真是。”老板边说边叹气,站起身准备离开时好像想起来什么,没忘了在秦韶寒无言的目光中捎走桌子上最后一本话本子。
秦韶寒不辩驳,也不解释,甚至不做多余的讨论。
并非不在意,只是他清楚,人们的口口相传中根本组不成他和季孟谭的百分之一。
人们说戏子无情,如此未免过于片面。他更乐得听季孟谭说时空是一个漫长的轴,两人在时空中间那么奇妙地相遇了,本来就是一件很神奇的事情;他们能到这个地步已经不容易了,何必奢求太多呢。
至于所谓的“桃色新闻”,他只能说,对于季孟谭,他已经熟悉到甚至能判定出季孟谭嘴角勾起的弧度微厘不对。
这倒不是天方夜谭,而是……他吻过。
屋里空了,秦韶寒眼神有些无助,瞄着空气赌气一样也不知是对谁说:“你若是气我,你就来骂我。”
空气没有回答他,只有像鱼吐水泡一样的灰尘在光影中若有若无地漂浮。可是秦韶寒突然铁了心地找空气要一点动静。他撩起戏服的袖子,露出手腕处绑着的一个小小的平安锁。
锁是银的,空心的,底下还拴了几个小铃铛,很旧了;锁子明显是幼童的码数,却被新鲜的红绳绑得很好。
他有意晃了晃手腕,一缕淡淡的艾味缓缓渗出,伴随着平安锁下的银铃响起细碎的低语。
叮玲,叮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