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蝉蝉是在一阵颠簸中醒来。
视线还没恢复清晰,但耳鸣带来的不适让她忍不住先咽了口口水,再伸出双手揉了揉双眼。
紧接着,她感受到了车厢内独有的令人发闷的气味。
——有点想呕。
她调整好坐姿,摇下车窗。
车辆在高速路上飞快地与其他车辆擦肩而过,送上迎面而来的风,吹得她清醒了不少。
“晕车吗?”坐在副驾驶上的李玲透过后视镜看向安蝉蝉,语气温柔。
大脑未经思考,她下意识地摇头。
“不晕?”李玲轻笑几声,“我还以为你开窗是头晕呢!不过……不舒服的话就跟我们说哈,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
安蝉蝉终于了然。
这一次,她来到了十岁。
安蝉蝉不知道自己此时此刻应该摆出什么表情才是最合适的,认真思考了几秒之后发现已经错过了最佳的应答时机,只好作罢。现在的情绪跟当年的差不了太多,一样的不甘,一样的百思不得其解,一样的愤怒,只不过现在多了几份无可奈何。
很多事情就是这样,明明她是主角,但她对于人生的走向却没有半点招架之力。也许是因为她并不是编剧。
明明她有姐姐和弟弟,为什么偏偏是她被送走?
就因为她和他们最不亲近吗?
“再等一会儿我们就下高速了。”安晨说道,“蝉蝉,你想吃什么?”
车辆减速驶入收费站,夕阳刺得她有点睁不开双眼。
她现在什么都不想吃。
“是不是还不饿?”李玲问,“那要不我们先回家吧?我昨天晚上还在给你收拾房间呢,我猜你肯定会喜欢的。”
安晨拿出厚厚的钱包付了高速费。
从傍晚一直开到了华灯初上,安蝉蝉心想,这时候,他们的“家”是在哪儿来着?
车子七拐八绕,最后驶入了一个很新的小区。安晨将车停稳,松开安全带,转过头,绽开一个笑脸对安蝉蝉说道:“走吧,以后,这就是你的家了。”
安蝉蝉跟着他们下了车。
安晨和李玲帮她把东西拿好——其实行李也不多,每个人也就拿一个行李袋——领着她穿过小道,走到电梯间,摁下16.
李玲拿出钥匙,打开了门。
“蝉蝉,记住了啊,我们家在16楼。”她推开门。
安蝉蝉忍不住打量这件看起来很新的屋子。
安晨把所有的灯都打开,说道:“蝉蝉,要不要喝水?”
“你先去给她倒一杯吧。”李玲领着她去房间,“你看,这就是你的房间了。我也不知道你喜欢怎样的,就简单布置了一下。你要是有不喜欢的,就跟妈妈说。”
妈妈?
虽然她知道自己算是来到了新家庭,但一时半会儿还没反应过来眼前这个没有见过几次的女人就是法律意义上的“妈妈”。
李玲看出了她的无所适从,笑眼盈盈地走过来,胳膊环抱住她:“蝉蝉,我知道变化发生得太快,你还接受不了。没关系的,你会有一个新的开始,新的生活,是不是?”
安蝉蝉在接触拥抱的那一瞬间身体僵硬,她是不是应该抬起手来回抱住她?理智告诉她是的,但感情阻碍了她。
她的视线越过李玲,环视着她的新房间,轻轻地点头。
以前她是没有自己的房间的。
家里总共三个房间,爸妈一间,弟弟一间,她和姐姐一间。记忆里的“家”也是有不错的装潢,尤其是弟弟的房间,放了木头做的书架,有一个很好看的书桌,还有一个印着卡通青蛙图案的大床。她和姐姐的房间面积较于弟弟的就小得多,只能放下一张床和一张桌子,两人连衣柜都没有,就拿了两个大的纸箱子放在床尾充当衣柜。
后来陈华和丁苹忙于生意,家里没有人打扫,下地干活回来之后满身泥泞,尘土飞扬,陈旧的床单脏了也没人洗,再好看的柜子也都脱了皮变得难看。新家入住时,桌子上还有瓶假花,到后来,假花都褪了色、积了灰。
再后来,她经常被带到外婆家。
安蝉蝉也不明白是为什么,只知道奶奶把她送上三轮车,对旁人说“要把她给藏起来啊,被发现要罚钱”。然后她就躲在了外婆家,很少回去。
她不懂,她什么也没做,但好像就跟犯下了弥天大错似的东躲西藏、见不得人。
她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没完没了地反省自身,可越想就越不明白。
究竟哪里做错了?
后面再回去,她就像个外人。
奶奶说,她就像是别人家的小孩,见到人也不知道喊一声。
姐姐和弟弟没有帮她说过一句话。
原本一起住的房间被姐姐贴上了喜欢的海报,书桌上也全都是她的书。
安蝉蝉记得当时自己留下了在澡堂里捡到的耳环,她问姐姐,耳环呢?姐姐不以为然,说被她丢掉了。
“哗——”的一声,李玲拉开抽屉。
“蝉蝉,以后你要是有什么东西就可以放在这里面,你放心,不经过你允许,我是不会打开的。”
她回过神,看到李玲正好在给她讲到书桌。
安晨端着水杯走进来:“哎呀,你现在跟她说这么多干什么?我们蝉蝉那么聪明,还会不知道桌子底下有个柜子嘛……”
“我这不是随便讲讲嘛……”
“蝉蝉,喝点水先休息一下。过一会儿我们出去吃饭。”安晨把水递给她。
安蝉蝉接过。
——水是温热的,也是透明的。
记得她还在老家的时候,喝的水都是从水龙头里接的,烧开之后还要晾凉,等水里的杂质沉淀下来之后才能喝。那时候,水都泛着淡黄色。
但这里的不一样。
安蝉蝉深吸一口气。
二十三岁灵魂的她看着自己做出这一系列的动作,心头发软、发酸。
安晨和李玲在最开始的时候对她确实很好,她也很感激。
她原本就是个没有户口的小孩,但那时候她有了。她跟着安晨和李玲,变成了城里人,也把自己的姓氏从“陈”改为“安”。
“走吧,我们去吃饭吧。小区外有一家饭馆挺好吃的,去那里怎么样?”安晨问。
李玲:“走吗?”
安蝉蝉点头。
“蝉蝉,咱们家位置还是很好的,走出这个小区,再走个十分钟就有个商城,附近还有学校。过一阵子开学了,你就去那里上学。”安晨的语气很轻快。
“对对对,我们把你的学校也看好了,你会喜欢的。”李玲附和道。
安蝉蝉终于开口道:“谢谢。”
安晨笑了起来: “嗐,说什么谢谢啊,这有什么好谢的?自家女儿要上学,当女儿的还得说谢谢?”
李玲揉揉她的头,“就是啊。”
安蝉蝉就这么被李玲搂着,半推着走进了餐馆。
服务员拿来菜单,安晨接过之后一眼都没看,直接拿给她:“来,蝉蝉,你来点。”
李玲帮她拆着餐具,“你看看自己想吃点什么,随便点,不要太在意价钱。”
安蝉蝉受宠若惊,她可以感受到自己的背挺得直直的,丝毫不敢松懈。
她翻了翻,上面的菜单全都是她没吃过的菜。
“你想吃什么就吃什么,不用客气哈。”李玲看出她的生涩,安慰道。
安蝉蝉犹豫了很久,最后怯生生地开口:“我能要一份口水鸡吗?”
“可以啊!当然可以了!”李玲说道。
安晨立马招手叫服务员:“给我女儿上一份口水鸡。”
其实她并不知道口水鸡是什么。
但她也不是随意点的。
以前陈华和丁苹白天下地干活,傍晚的时候要去卖水果。姐弟三人都被放在奶奶家。
奶奶家距离他们家不到五十米远,非常近。
奶奶负责给他们做饭,一到点,就得赶紧吃,过时不候。做了什么就必须吃什么,没得挑。要是敢挑,那就饿着,没得吃。
所以她永远都按时吃饭,绝不拖泥带水。
可有的时候,姐姐做作业做得晚了,奶奶把饭菜给收起来了,她也没吃上饭。安蝉蝉没见她喊过饿;弟弟有时候看电视看得迟了,也不出来吃饭,也没喊过饿。
她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直到有一天,她起晚了,慌里慌张地去洗漱,结果隔着窗子看到奶奶从怀里拿出了两个小袋子。
站在奶奶对面的是姐姐和弟弟。
奶奶很刻意地压低了声音:“你们赶紧吃,不要让她知道。”
安蝉蝉知道,奶奶嘴里的“她”指的就是自己。
“我去买菜的时候听别人说,这个鸡腿很好吃的。”奶奶替他们把鸡腿从塑料袋里拿出来,给了他们一人一个。
——原来他们不准时吃饭也是可以的。
因为奶奶会另外为他们准备吃的。
“谢谢奶奶。”姐姐和弟弟异口同声,默契地和奶奶达成了“协议”。
他们一边吃着,奶奶一边接着说:“这个鸡腿我只买给你们吃,你们是我亲手带大的。她不算,她都不在我们家的户口本上,我们才是最亲的。”
安蝉蝉听到,默默地走回了房间。
她一整天都不吃不喝,没有人来问过一句。
反而听到奶奶在外面低声地骂着:“这个小妮子就是在她外婆家呆惯了,挑嘴了,我做的饭她都嫌!一看就是被她外婆给教坏了!”
在更早的以前,奶奶还不会这样,奶奶会问她要不要泡饼干吃,要不要火腿肠吃。
可是后来,她在外婆家呆的时间更长了,奶奶对自己的温情却变得更少了。
她把自己死死地卷在被窝里,以为这样就能听不到奶奶的声音。
菜被端了上来。
李玲把一整碟口水鸡往她面前推,“来,尝尝,看看好不好吃。”
安蝉蝉有些不好意思,说道:“你们也吃。”
“哎,别客气啊!”李玲伸出筷子,夹起鸡腿,放进她的碗里。
安蝉蝉盯着那根鸡腿,嚎啕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