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病重。
曾经吴采莲哪怕和夏志平吵架的时候，身上始终都有个架子。但此时此刻，她特别慌乱。安蝉蝉看着她胡乱地从衣柜里扒拉出几件衣服塞进包里，接着替夏晖理了理衣服。
做完这一系列的动作之后，吴采莲注意到了一直站在一旁的安蝉蝉，说道：“蝉蝉，你也跟着去吧。”
她没有推脱。
夏志平有三辆车。一辆破旧的拖拉机，多年前他还没开始做水果批发生意的时候，他也就是田间地头里的一个果农，每天摘一些水果，再用拖拉机拉去镇上卖；还有一辆三轮电瓶车，这属实是时代发展的产物了。夏志平花了几千块钱随大流买的；最后还有一辆特别长的大卡车。据夏晖所说，曾经夏志平想要去当货物运输司机，后来不知为什么放弃了，转而用这辆车开始做起了水果批发生意。
吴采莲拿起电瓶车的钥匙，没有跟夏志平说什么，牵着夏晖和安蝉蝉就往外走。
夏志平一看她拿着大包小包就往外走，很是疑惑地问：“你想干嘛去？”
吴采莲什么也没说。
“怎么着？不想跟我过了？听到我说要带着儿子去山西，你就想抢先一步？”夏志平依依不饶。一边说着，一边往前跟了几步。
“哎我说，你怎么不开着我那大卡车走啊？你还可以把整个家都装到里面拉着一起走。”
“你说够了没有？”吴采莲把三轮车推了出来，终于忍不住反问。
夏志平一巴掌盖在车把上，不让吴采莲控制车头。
“你先说说，你想带他们两个去哪里？”
夏晖开口：“外公病重了，爸爸，你就让我们去看看他吧。”
吴采莲气极：“我爸就快死了，你还不让我去见他最后一面么？”
说完，她旋动钥匙，一脚踩下电门，把夏志平吓个踉跄。
安蝉蝉坐在三轮车的后面，看见夏志平原地呆愣几秒，而后像是想起了什么，又迅速地跑进了屋子里。
她看了看夏晖，感觉心脏深处有一个角落在慢慢地塌陷下去。
吴采莲开车开得很稳，很快，一路上所有人都保持着沉默。
头顶上的云轻轻地飘过，但安蝉蝉觉得云很沉重。
吴采莲七拐八拐地绕进一个小巷子里，把车停好，“下来吧。”
安蝉蝉和夏晖迅速地把小板凳收起来，跟着吴采莲走进去。
这应该是夏晖的外公家。
院子里没有什么人，人都在里屋。吴采莲在人群的最外层停下。
或许是他们进来时发出了动静，有人注意到了他们。
“小妹？小妹来了吗？”站在最里面的人注意到了动静，转过身张望了一下。
吴采莲将夏晖往里面推了推，回道：“大哥，是我，夏晖也来了。”
“快让夏晖过来。”那人说道。
这层层叠叠的人纷纷侧身给夏晖让出了一跳窄窄的路。
夏晖穿过去，中途还有亲戚摸了把他的脑袋说他变高了。
虽然在这群人面前，安蝉蝉属实是八百杆子都打不到一块去的陌生人，但她还是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才走开。
气氛说不上十分压抑，但轻松时是完全没有的。
她决定走出这屋子逛一逛。
——房屋结构和夏晖的家基本上是一样的，只不过面积比他家要大上许多。估计也是因为夏晖的外公子女众多。
她看到挂在客厅正中央的全家福，细细数了一下，估计得有将近三十口人。
那吴采莲差不多得有七八个兄弟姐妹？
全家福里，夏晖站在吴采莲的跟前，吴采莲双臂环绕着他，笑颜温柔，而站在一旁的夏志平面色板正，与整张照片的氛围格格不入。
安蝉蝉凑近了一点儿，看到夏晖的舅舅姨妈们的孩子看上去都比他要年长得多。应了他曾经说的，他小时候并没有什么玩伴，因为别人都比他大，没有同龄人。
全家福都还没来得及看完，从里屋走出来了一些人。
“爸爸他……”其中一个人开口说道，但立马被旁边的人打断：“哎，走远一点说……”
他们都默契地往房间里看了看，应该是害怕被老人家听到。
安蝉蝉微微地挪了几步。
女人面露愁容：“可能就这几天了……”
男人沉痛地摇头：“唉……”
另一个人说道：“该准备的，都准备好了。”
安蝉蝉心里咯噔一下，不知为何，突然觉得自己在零点一秒内被谁扯到了死亡的面前。因为陌生，所以畏惧。
她不由自主地动了动身体，透过窗户，看到夏晖站在一个躺着一动不动的外公面前，他好像没有在说什么，只是肩膀在抽动着。
——夏晖又在哭了。
原来孩子成长的代价就是老人的死亡。
那我的成长呢？安蝉蝉不由得在心里问道。
她过了好几年才知道爷爷奶奶早已去世。由于消息远远滞后，悲痛也淡薄得几近没有。
记得当时她在家里，想要模仿电视剧里的主角似的听闻亲人去世的消息之后失声痛哭的动作，她还特意把厕所的门反锁住，打开水龙头，害怕哭声太大。
可是事实上她努力了好久，也挤不出一滴眼泪。
安蝉蝉抬眼看着这些人惆怅地商量着老人的后事，走回里面坐了下来。
吴采莲低声朝谁喊了一句大姐，那人终于注意到她，上来挽住她的手，抖着声嗓说道：“小妹啊，你终于来了啊……”
这一句话像是触碰到了吴采莲的内心深处，吴采莲的眼泪夺眶而出，“大姐……对不起……对不起……我……我……”
想要说出口的话被自尊心一五一十地堵了回去，最终变成了断断续续的哽咽声。
夏晖的大姨拍着她的背给她顺顺气，不多问，只是宽慰：“我懂的，我明白的……我都明白的，小妹……”
来自家人的理解是瓦解自尊心的最佳武器。
吴采莲一听，眼泪更加汹涌，“大姐……对不起……我……我来晚了……”
安蝉蝉抽动鼻子，突然觉得自己也有点想哭。
“没事儿的，爸这边有我们在……”大姨一胳膊兜住吴采莲，将她搀扶着做坐下，“哭吧哭吧，小妹，想哭就哭出来吧……我知道，你吃了很多苦……爸刚才醒的时候还问你和小晖来着。嗐，他放心不下你，一有精神了就牵挂着你……”
吴采莲抬起手，擦了擦眼泪，从口袋里拿出了一个牛皮纸信封，不说别的，直接往大姨口袋里塞。
“没有太多……”她一边说着，一边责怪着自己，“怪我……都怪我没能力……”
“哎呀，不要这么说……”大姨将信封塞回到吴采莲手上，“我们已经凑够了钱，没事儿的。这个钱……你就自己留着吧，小晖那么聪明，留着给他上学用。对了，那人呢？”
安蝉蝉知道，“那人”指的就是夏志平。
吴采莲默了默：“他没来。”
大姨叹了口气：“唉……”
夏晖的大舅走出来：“当初真不应该嫁给那混账东西！”
吴采莲没作回答。
“自己的老丈人都要去了，他倒好，看都不来看一眼！”大舅咬牙切齿，气得脸通红，“当初他说要做生意，我们哪个人没有借给他钱？他呢？他倒好，就是这么报答我们的？”
“你少说点儿！”大姨拧了拧大舅的胳膊，示意他别再说了。
“我少说什么少说！当初我就是说的少了，才让你嫁给那个混账东西了！”大舅把胳膊抽开，“给他的钱也不知道花到哪里去了，还反过来说我们图他的钱！你问问小妹，他是怎样的一个人！”
“小晖还在这呢！”大姨压低声音制止。
但为时已晚，夏晖静静地低着头，双拳紧握着站在了门口。
安蝉蝉明白这种感受——自己家的丑事总是这么轻易地被说了出来，沉甸甸的自尊心无处躲藏。
她站了起来，拉住夏晖的手，把他往外拉。
“夏晖，你外公家的葡萄熟了，我们过去看看吧。”真是一个突兀得不能再突兀的转折句，但她也必须说出来。
夏晖沉默着点头，挪动双腿跟着她。
——仿佛这样就能够逃离夏志平带来的漩涡。
他们前脚刚一踏出门，耳朵里立马就传来大舅的声音：“总说为了孩子，为了孩子！为了孩子，就不要再让他承受这些！不是捂住耳朵就能够解决的！”
“那你说该怎么办！”大姨大声地问。
“离啊！彻底解决问题！”
“你说离就离？离了，他们娘俩去哪里？你两瓣嘴皮子上下一碰说这句话倒是轻松，你有想过小妹将来怎么办吗？她住哪里？”
大舅被问住，停了三秒：“来我们家住啊！或者……离婚的时候把房子也要过来！”
“那你帮小妹去说！”大姨把话往那一撂，不再搭理大舅。
处于话题中心的吴采莲终于开口：“大哥，大姐，我都懂……只是……”
“只是什么只是？你只要发话，我立马就帮你去跟他说！”大舅说道。
这时，其他的舅舅和姨妈们也围了过去，纷纷提出意见。
“只是……夏志平可能又想要把小晖带到山西去。”吴采莲说道。
“什么？？”旁人的语调拔高。
此时此刻，夏晖和安蝉蝉就坐在门外，听着这些大人讲话。
她掐下一颗葡萄，塞到夏晖的手心里，又往自己嘴里塞了一颗，一口咬下，汁水爆开，一股浓烈的酸填满口腔。
“好酸啊……”安蝉蝉的脸皱了起来。
真希望可以逃跑，躲开这一切。安蝉蝉觉得，夏晖也是这么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