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秋后,天气渐凉,尤其在早晨的山林中,林深露重,凉意更甚。山脚下有一片枫叶林,叶子还未红遍,就被秋风扫落,铺满蜿蜒山路。
小迟揉了一把被晨雾冻僵的脸蛋,眼睛四下一扫,一屁股坐在枫叶铺着的泥地上,喘了口气。
她随意拔一颗野草含在嘴里嚼,露水和草汁儿缓解了她嘴唇的干涩,但尽数咽下后,干渴的口舌仍不知足。
她又拔一颗草含在嘴里,双腿交叠,一条腿翘起来,背靠着枫叶泥巴路,仰头看着树枝交错遮掩着的天空,灰蒙蒙的。
“等会不会下雨吧。”她自言自语着,掏出胸口放着的一块石头。
城里来了个大人物,生了重病急需一味药医治,老乞丐见多识广,与她说了个大概,她模模糊糊刻下来有个印象,起了个大早赶上山。
忽地“啪嗒”一声闷响。
小迟下意识跳起来,往身后看去,发现是有个人跌倒了,她松了口气,收好石头,往那处走。
“喂,你没事吧?”
走近些,小迟不禁顿住。
这地上趴着的似乎是个女人,瘦弱纤细,衣衫褴褛,露出的胳膊和大小腿上全是划痕,有深可见骨,也有浅伤皮毛,浑身上下又是血污又是泥印。
“你是在山上遇到熊了吗?”
小迟心里嘀咕着,这狼狈样子可比自己还要像乞丐,要是去富人街扮可怜样儿不知要多讨多少钱贝。又碎碎念般地想道,要是山上真有熊,她就先回去拿把刀再上山。
心里念叨完了,小迟才缓步靠近。
地上这人一动不动的。
小迟慢慢蹲下,撩起女人的头发。一张灰扑扑带血的脸露出来,柳眉翘鼻,下巴尖细,嘴唇发白干裂,眼睫毛长长,轻轻扇动着,睁开了眼睛。
一双眼,黑白分明,古井无波。
小迟被突然睁开的眼睛吓了一跳,哆嗦了下嘴唇,道:“你没事吧?”
见女人迟钝地眨眼,她又去撩她额角的头发,一边观察,一边低声说道:“是不是磕到头了?头晕吗?你身上好多血啊,是哪来的?是碰到山里的熊了吗?”
“……血。”女人吐出一个沙哑的字眼,胳膊撑着泥地,慢慢坐起来,神情麻木又恍惚,眼珠一顿一顿地扫视自身。
小迟被她诡异的反应吓住,咽了咽口水,眼神一瞥突然发现她胸口有一个大口子,像是有尖锐的东西穿透了这里,衣衫破碎,鲜血染红。小迟的心一下子跳到嗓子眼,“撞鬼”两个字徘徊在心头,却在看清里面完整的皮肤时放下心来。
女人倏地站起来。
“诶……”小迟拉住她的手,温热柔软的手感让她更加放松,“姐姐,你额头刚刚被石头磕到了。”
“……有吗?”
小迟撕下一块布条,走到她面前。
“你低头,我帮你包一下。”
没有草药,这布条其实没什么作用。况且比起这个姐姐身上的其他伤痕,额角的小口子其实根本不值一提。
小迟这么做,只是想拉近一点距离,好帮帮这个精神似乎不太正常的姐姐。
但这个人的神情毫无变化,没有害怕、疼痛或者感激,小迟一包扎完,她就抬起头,站起身,往山下去了,任凭小迟怎么喊也叫不回来。
“日行一善善了一半……”小迟挠挠头,“算了。”
她也扭头走了,往山上去。
等小迟找到草药下山,已经是中午了。
正午的阳光驱散了山间雾气,枫叶林仿佛也红了不少。小迟上下山走的一条路,哼着歌走回这里,想到那个奇怪的姐姐,调子一下子低了,但穿过枫叶林又回了调。
草药插在胸口衣兜里,她快快活活地冲向一条小河,用手捧着猛喝几口水,解了渴,随手擦擦嘴,扭头就看见一个倒在下游的女人。
还是刚刚那个奇怪的姐姐。
她上半身几乎淹在河水里。
小迟急忙冲过去把她捞起来。
“喂,醒醒!”小迟轻轻拍打她的脸。
清澈的河水将女人脏兮兮的脸冲干净,同时滋润了她的唇瓣,有了些颜色。
现在闭着眼睛也像个活人了。
还挺漂亮。
小迟愣了一下,回神猛掐她的人中和虎口。
女人吐出一口河水,悠悠转醒。阳光射进了眼睛,她黑白分明的眼珠转动,一会看看天空,一会看看小迟,眼睫毛沾着的水珠滚落,就像哭了一样。
或许是真的哭了。
一颗、一颗,泪珠滑落。
第一次,小迟遇到蓝若烟,见她遍体鳞伤,想为她包扎。
第二次,小迟把她从河里捞出来。
她醒了之后,在小迟怀里流着眼泪,无声无息,不知缘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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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说你,没找到正确的草药也就算了,还带个来路不明的累赘回来!”老乞丐对着小迟一通数落。
小迟却充耳不闻,抱着柴火走到蓝若烟身边。
蓝若烟身上的伤口都被清理包扎,血污和泥土也被洗干净,穿着原来的破烂衣服,披着小迟给的一件宽大的上衣,上面打着一个又一个补丁。她没什么表情,抱住膝盖窝在破庙的一个角落。
她看着小迟钻木取火,火星一闪一闪,吸引了她的注意,在小迟手疾眼快,将草木引燃、火焰蹿起来的那一刻,她蓦然微笑。
小迟也跟着笑。
老乞丐在旁边也笑,冷着脸笑。
“这家伙叫什么?”
小迟掏出石头,凭记忆在地上刻画出一个歪七扭八的“烟”字。
“她叫这个,烟。”
老乞丐惊奇地瞪眼道:“你怎么会写会念的?”
“烟烟姐教的。就教了一次我就会了。”小迟得意地抬起下巴,又想起什么,拿起石头在“烟”旁边刻了一个“迟”字,对蓝若烟说道,“对了,姐姐,我叫迟,就是这个字。”
蓝若烟认真地看着那个歪扭的字,脑袋也跟着歪倒看过去,低声道:“迟。”
“对!”小迟心花怒放。
“也就会这两个字。”老乞丐嘟囔着泼冷水,“这烟姑娘你带回来的,我可不管啊,你自己看着办。”
“行行行,不占你的位置还有吃的。”小迟随口敷衍他。
老乞丐哼了声,看了眼朝火堆发呆的蓝若烟,还有添火的小迟,离开了破庙。
火光因夜风而颤抖,墙壁上的人影颤颤巍巍。
“他是你的亲人吗?”
“嗯?”小迟抬头看蓝若烟,“我和刚刚那个老头啊?”
“嗯。”
小迟用一根小木棍戳着火堆玩火,随口道:“不是,我是孤儿,他捡到了我,顺便给我饭吃而已。不过为了报答他给我饭吃,我现在也给他饭吃。”
蓝若烟当时在河滩上用石头画出的“烟”字工整漂亮,身份肯定不一般,说不定是什么大小姐。
小迟有点焉巴地想。
她闷闷道:“我们是乞丐。”
蓝若烟沉默了一下,说:“我现在跟乞丐没什么区别……而且我跟你一样,也是孤儿了。”
没有任何眼泪,她平静地说出这句话。
“山匪杀了我的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