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池,给我从这个家滚出去!”
吵闹着,喧嚣着,打砸物品的声音不绝于耳。父亲又在发火,母亲照例冷眼旁观,似乎并不打算帮助他。
他走出家门,最后留恋地看了一眼他曾经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地方。
接着,毅然决然地走出家门。
周池身上没有带银行卡,只有一些现金,不知是什么时候放在西装里的的。
他计算着用度,也不知走了多久,终于看见一家青年旅舍,犹豫了片刻后,才迈开步子走了进去。
老板坐在柜台后面,低着头听收音机,头顶的风扇吱呀呀地转,合成木板的柜子被虫蛀了不少孔洞,谁家的小孩调皮,在上面涂写乱画。见到周池,老板慢悠悠地抬起头,“一天25。”
周池犹疑着:“我住一天。”
他从钱包里拿出100块现金,递给男人,“麻烦找零,谢谢。”
“谢”字还没脱口,老板便抢过那张红色的钞票,对着昏黄的灯光看了又看,摩挲着侧面的水印纹路,张开一口被烟熏黄的牙:“一个人?”
“对。”周池也没有戒心,“身份证你要吗?我可以给你登记一下。”
“不用。”老板吐出嘴里嚼着的槟榔,扣了扣脚趾,“找零,75,你点好了。”
周池犹豫地接过钱,老板慢悠悠地站起身,肥胖的身躯颤了三颤,转向挂满钥匙的墙壁,“302,钥匙保管好,别弄丢了。”
他有些茫然地拿起钥匙,老板又坐了下来,摇着蒲扇听收音机,小眼睛不住地打量着周池。周池很不喜欢这种被审视的目光,他找到上楼的台阶,慢慢地走上楼。
空气很潮湿,楼梯能看出有擦洗过的痕迹,但显然适得其反,让整个楼梯间充斥着一股霉味。
出乎他的意料,旅店只有两层,他找了一圈,也没找到所谓的“302”在哪。
周池只得下楼,老板似乎睡着了,闭着眼睛,听到有人来,也并不睁开。
“你好……”周池鼓起勇气开口,“我想问问302在哪?”
“302?”老板睁开眼,有些不耐烦道,“在楼上啊。”
周池本想问老板能不能带他上楼,但看见老板目露凶光的样子,又默默闭上了嘴。
他有些自暴自弃地走上楼,却不小心撞到了打扫卫生的阿姨。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周池连忙道歉,阿姨笑了笑,没有多和他计较。
“等一下,”周池叫住了她,“我想问问302在哪里?”
“在楼顶。”保洁阿姨笑眯眯的,“小伙子你是第一次来吧?需要阿姨带你上去吗?”
“不用了,谢谢。”周池得到具体答案,便从消防通道找到前往三楼的路。
过于拥挤的楼顶上,甚至还有人种菜浇花,周池终于找到了一扇破破烂烂的木门,门上歪歪斜斜地挂着一个锈到看不清字迹的门牌,勉强能辨认出上面写着“302”。
他拧开岌岌可危的门把手,解开门锁,进了房间,才发现这地方连转身都难,发霉发黄的墙纸毕剥下沾满黑灰的一角,床单好歹看着能坐人。
周池把窗户打开,晚风吹进过于狭小的卧室,稍微让他被熏得不知东西的理智回笼。
头好晕,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
这地方甚至连独立卫浴都没有。
周池叹了口气,明天起来,他就要坐公交去找工作。
要不是太晚了,连辆出租都没见着,他早就进城了。
他走得急,忘记把家里的车开出来了,不然还能再撑一段时间。
不过周池已经下定决心要和家里划清界限。
父亲宁愿相信一个虚无缥缈的预言,也不愿相信自己,固执地认为古籍上所书都是正确的。
周池为了宋子涯,做了一个违背祖宗的决定,他将这本古籍的影印件匿名发送给了N大学术风纪委。
自然,宋子涯幸免于难。
“为了一个要跟你分手的女人,你做到这种地步……”周父怒极反笑,“你真是我的好儿子,周池。”
周池低垂眼眸,他用手遮住眼睛,外面有家夜总会,楼上的灯球转个不停,闪得他睡不着。
“就为了一个女人,你要放弃家里世袭的荣誉吗?”
他将自己蜷缩成一团。
“别回来了!”
方才争吵的画面在他眼中掠过,他甚至该不知该如何与之和解。
还是找份工作吧。
周池是剑桥法律系的全优毕业生,回国以后,虽然主要负责的是周家的产业,但也没落下功课。
第二天早上,他退了房,在狭小的房间里睡得腰酸背痛,但还是尽可能保持自己外貌整洁地下了楼。
清早的街道有股太阳的甜香气息,路边的早餐店里,豆浆冒着令人幸福的热气,周池有些饿了,他走到老板面前,要了一份肠粉,
旁人都好奇地打量着这位显然格格不入的贵公子,他穿着不菲的西装,却坐在路边摊上,吃着肠粉。
周池是第二次吃肠粉了。
第一次吃,是宋子涯带他去吃的。
“尝尝,这个很好吃的。”
看着喂到嘴边的肠粉,周池实在不好拒绝,张嘴吃下。
味道却出乎意料的好。
少女的脸上带着幸福餮足的笑意,她双手撑着脸颊,端详着周池的表情变化:“喜欢吧?这家肠粉可是我吃了好多家才找到的,最好吃的一家。”
“很好吃。”周池对她的品味表示赞同。
“果然你也只是个有着喜怒哀乐的正常人。”少女歪头,戳着他的脸颊,“平时的样子太像个假人了。”
“什么假人?”周池一直很难弄懂她的奇妙比喻。
“就是商店里的假人嘛,反正不像活人。”宋子涯想了想,“我一直觉得,人是会有喜怒哀乐的,有情绪,自然也有缺陷,而你呢,有时候冷冰冰的,让我觉得太完美了。”
“你是觉得,完美不是一件好事?”周池有些诧异。
这还是他第一次从外人口中听到这样的评价,从小他接受的教导,就是事事都要尽善尽美,不能有一点纰漏。
但眼前人笑着对他说,喜怒哀乐,乃至于缺陷,都是正常的。
“吃到好吃的东西,露出幸福的表情……”宋子涯说,“差不多是这种感觉。”
“周池,你之前给我的感觉,有点像那种温室里的花朵——有些大棚为了出品相不错的花,会专门修剪乃至嫁接这些花到不属于它们的枝桠里,你也是,你像被嫁接的空心人。”
虽然是严厉的批判,但从她口中说出,却并不显得难听。
“还有么?继续说点。”周池拉住她的手。
宋子涯一愣,哈哈大笑起来,“我都是信口胡诌的,其实我很喜欢你,但我和别的那些追求你的女生大概不一样……”
“我是觉得你和我一样,很缺爱很缺爱,我才会喜欢你的。”
周池吃着肠粉,感觉眼睛湿湿的,随手扯了张纸巾,擦了擦鼻涕眼泪。
再也没有人爱她了。
他就像一只被抛弃的狗。
周池吃完肠粉,又去了一家网吧,开了台电脑,准备给自己做一份简历。
拿着做好的简历,他用手机打开地图,查最近的律所,一家家地上门,问他们还缺不缺律师。
好几家都表示很惋惜,周池很优秀,但已经没有空余的岗位了。
周池没有气馁,而是一边换着住所,一边把松山几乎所有的律所找了个遍。
可都没有好的结果。
只剩一家叫王子星的律所,周池打算去碰碰运气。
他进王子星的律所里时,王子星正在听一位女士阐述她的家长理短。
“我老公出轨了,我要怎么才能拿回我的那份财产?”一位徐娘半老的女士正掩面痛哭,“我真的很无奈,结婚20年了!”
“具体是什么情况呢?”男人认真地做着笔记,“美丽的女士,请您详细阐述一下本案案情,当然,如果您这边苦于没有证据,律所这边也能为您提供相对应的服务。”
“我根本不缺证据……”
王子星心领神会:“我明白的,本律最擅长此类案件了。”
“我现在麻烦的地方在于,”女士像是找到了同伙一般一拍桌子,“我出轨的证据也被他发现了,现在对方也要跟我争家产。孩子归他,我要钱和探视权。”
周池听不下去,索性走到律所外面,靠着玻璃门,里面的声音惶惶,听不真切。
他望着逐渐沉落的夕阳,天际像水彩画一样,晕开一层薄薄的紫。
如果他再找不到工作,可能就要流落街头了。
带出来的现金本也没多少,周池叹了口气,如果这家律所不要他,他可能真的得睡桥洞了。
玻璃门被打开,晃得门口的铃铛叮叮当当地响,王子星送走满脸笑容的顾客,也不知道他们聊了什么,他上下打量了一番周池,“你来干什么的?我们这不买保险啊。”
“我来找工作。”周池说。
他的西装前几天他让酒店洗了一下,那次清洗几乎花光了他的全部现金。
“头低下来。”王子星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