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岁的他还没有麦田高,他踮着脚,牢牢盯着村里的出入口,年轻的老太太下班回来拖着他的小手回家,他不解地问:“你不是说爸爸会给我买蛋糕回来吗?”老太太的育儿观里,“哄骗”的重点在“哄”,“骗”的性质可以忽略不计,她着急饭盒里藏着鸡腿的的面条该坨了,随口说:“来了来了,你回家里头等。”他被拽着艰难回头,村口不见尘埃,麦穗后头是大大的红太阳,像什么怪物的倾盆大口,能把他哧溜吞下去。
12岁的他已经熟悉每一条田埂,暑假里他跑跳过一道宽宽的沟渠后,看见倚着黑色轿车的男人,他摸了摸他的头说:“龙龙啊,阿爸这次真的要发财了,带你去玩好不好?”他往后退一步,第一反应是老太太的养老本不会又被偷了吧。他拔腿往家跑,确认灶神龛没有丝毫挪动的痕迹才放心。男人带他买衣服,逛街,吃冰棍,第三天他就跟着他去遥远的南方城市玩了,那是他第一次坐汽车,开车的男人是他的父亲,这使他有点忐忑,有点骄傲。
老太太站在村口和他挥手,他不熟练地打开窗,红色的夕阳并不刺眼,但老太太眼睛不好,他看到她眼角湿润地眯着眼。
他到了陌生的城市,没有去成游乐场,也没有吃到好吃的,每天打着地铺,伴着难闻的酒气忐忑入睡。有一天男人喝得面色红润,打着手电,领着他像是领着个吉祥物,在黑黢黢的石头市场穿梭,别人喊他陈老板。“我找大师算过了,这小子今年旺我。”“是瘦了点,家里老太婆带带嘛。”男人选中了一块大石头,打着灯歪头研究,他好奇地点了点,冰冷的质感,突然手被结实的一巴掌拍下去,“谁他妈让你动的!”手电光映在男人脸上,面目狰狞。
男人犹豫再三,还是怀抱起这块大石,小心又亢奋地走向切割的机器,旁边的人围拢过来……那天市场外面并没有放起象征开出好货的烟花。他只记得满眼的黑,他从黑暗的市场被拖入更黑暗的小屋,听觉和嗅觉感官被放大,他能听见皮带扣解开时冰冷的金属声,闻见从歪倒的酒瓶口子流淌出来的发酵的苦味。
“老子让你摸石头了吗!把老子的气运全摸掉了!丧门星!”抓瞎的头几鞭并没抽到人。那时候他已经挺高了,他后来在病房演习过无数次要怎么夺过皮带,怎么避开地板上的酒瓶碎片。但事实只是他的四肢像是被冰彻底冻住了,忘记了反抗和逃跑,等皮带抽落到身上,伴着剜心的疼他全身颤抖着松了口气,他总会打累的。
然而他在他打累之前已经晕了过去,等他在冰冷的地板上醒过来,忍着刺骨的痛一寸一寸爬着去推门,门却纹丝不动,他的嗓子只能发出一两声微弱的求救声,屋子里太黑了,他分不清白天还是黑夜。那是个夏天,他蜷缩在水泥地面,痛到失去知觉的身体在晦暗的水泥地面抽动,他呼吸困难,对时间失去了概念。
直到门被撞开,讽刺的是撞门的是男人的债主,他们本想绑了他儿子逼他还钱,凶神恶煞的一拨人看到屋内情形都捏着鼻子被气笑了,连他们都在摔门而去前拨打了救护电话。他的眼睛被光源刺得胀痛不已,他试了试抬手,只有拇指还能动,他用拇指遮掩光线,原来已经是日落时间了,门口被踩了几脚的狗尾巴草在血色的残日里摇摆。
18岁的他完成了老太太望孙成龙的夙愿,当然老太太的标准上限很低,考上大学便是成才了。第一个寒假他在林之啸家的工厂打工到年三十才回去,老太太在门口路沿烫鸡毛,卖鱼的老头路过,熟络地问:“兰子,鱼要不要?刚捕上来的,蒸熟淋上一勺油,鲜掉眉毛喽。”老太太挑了条中等大小的,正要进门拿钱时他快跑几步过来,拎着掂了掂,低头问道:“这没称得那么重吧?”老头忙说再给你们算便宜点。老太太只顾着抬头看突然出现的他,忘却了精打细算的人生信条。
他付完钱,一手拎鱼,一手揽着老太太的肩膀往里走,故作神秘地说:“平常可小心着点这些歪心眼的卖货老头。我现在可开始赚钱了,咱们以后是要住大新房子的,到时我给你找个老实听话的城里老头。”惹得老太太又气又羞地拍他。他把烫毛鸡处理干净,老太太生火炖汤,他又去处理鱼,他从背包里拿出对联和窗花,仔细地贴好。那天是个阴天,但他在屋子里清扫时,窗上新贴的圆形窗花形成一个红日的影子,浓郁的鸡汤香味透过窗飘进来,那时“回家”两个字无比温情。
“陈先生?陈先生?陈易?”
他的视线回近,侧头:“嗯?”
“塔塔休息好了,想走了。”伍园指指已经从沙坑里起来的塔塔,她再一次发觉他只对“chef”和“陈易”两个称呼有反馈。
他说:“哦好。”
这天他连沉默时都好像蜕去了壳。
有小塑料袋子从她臂弯的衬衫口袋里掉出来,陈易弯腰捡起来,小小的透明自封袋里装着两颗宝石,一颗圆形切割的橙蓝宝,一颗祖母绿切割的黄蓝宝,袋子上统一式样的标签标注着熟悉的基本信息。
“今天买的?”他问,讲话时他太阳穴上的神经跳了跳。
“是我朋友买的,他觉得好看。”伍园接过,价值不便宜的宝石,小克随手放口袋里也没特别叮嘱两句,对他而言花钱的快乐只能持续一小段时间。小克姓黄这个事有时候她都会忘记,他一眼就瞧中了黄橙色的宝石,虽然没想好要做成什么,但喜欢何须错过是小克的处世之道。
陈易了解到这两颗宝石的报价后,不知道是现在的市场变了,还是他们的外形特征太像有钱有闲的游客导致成交价如此之高。
总归两颗宝石的品相都算上乘,很适合做戒指,需要的话也很适合做成对戒。她有很漂亮的手指,她的同伴选宝石的眼光也不错,就是成交价显得冤大头,他漫无目的地发散着。
伍园看向天边问他:“这就是帕帕拉恰的日落色吗?”
远处的落日余晖形成自然的粉橙色调。陈易说:“是的。”
“很美。”她说,“谢谢你之前的科普,‘万分之一的奇迹’很合甲方的需求。”
他本来想提醒她,他们今天买到的石头要价过高了,可以按照一半的一半砍价。如果延伸开去,还得提醒他们注意颜色、净度、证书等方方面面。
可是他看着夕阳下她和塔塔的侧影,说出的话变成了:“市场溢价太严重了,要不要我带你们去矿区比价?”
愣神是相互的,伍园不认为他是个会给自己额外找活的人,也没有需要开拓副业的情况,短暂的停顿后,他把矿区的地址和大概情况告诉她,补充说:“我想谢谢你对塔塔的救助,也没什么能做的,如果你们离岛前还有时间,我认识一些矿主和加工师傅,比起游客身份去市场买,会便宜一点。”
离开海龟之家时,Save最后对他说的是:“我从年轻的时候就知道,时间是用来经历的,不是用来丢弃的。傻子才不去抓住感受到快乐的时间。”
他依然认为世上多吃了几十年盐的人有个共性,在人生道理上好为人师。他也不认为自己提供的建议有任何象征意义。
离周一只剩下两天,于他自己不过是可能换个地方度过两天而已。既然他可以陪着帮助过他的伊拉吉下矿,那么带塔塔的救命恩人采购所需,理所应当、无伤大雅。
伍园知道他说的矿区,小克的设计师朋友也曾建议他们找专业的中介跑一趟矿区,多方比价后再采买。
伍园问他:“真的不麻烦你吗?”不是在客套,是在确认。
“不麻烦,周末是节庆,餐厅不营业。塔塔也很久没出门玩了。但矿区会不会筛出合适的宝石,还是看你们的运气。等到了周一,你们要离店对吗?”陈易说。
“嗯。”伍园忽然有白驹过隙之感。
椰林后面一群飞鸟掠过,“希望你们带着收获回去。”陈易说。
海面托举着剩下半圆形的红日,他们的目光撞到一处,又很快错开。
伍园看见他的手背在身后,步伐比平日里慢,看沙也看海,是欣赏沿途风景的姿态,两只耳环闪着暖色的光。
她莫名地又好奇那个问题,为什么都戴在右耳呢。
陈易开始计算时间安排,如果明天早上出发去矿区,路上需要四五个小时,他问她:“你们会骑摩托车吗?最后一段路需要骑摩托车上山。”
“我们都会。”伍园说。
是了,目前没有见到她不会的。
当天晚上他们需要住在矿区,周日上午继续淘矿,运气好的话,下午就可以去加工作坊切割打磨。
他说:“矿区的住宿条件不是很好,是集装箱民宿。但是是安全的,如果对安全有顾虑,你……”他一时不知该怎么措辞,他想说可以让塔塔和她一个屋;但万一人家偏好一个屋的不是小狗。
陈易还没说完,伍园接到了小克鬼哭狼嚎的电话:“五块钱啊,我的脚划伤了,会不会留疤啊呜呜呜。痛痛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