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作确实在落枫铁骑营中,楚陌辰想。
他叫修濡放出了消息,脑中不停演算细作将消息泄露给西凉人后自己的应对法子,一个不留神,便忘了那些奸细可能会从他身边下手。
他组了一支敢死队,众人都是自愿报名的精英,为重振落枫铁骑不惜冒着失去性命的风险,同他出兵。
但细作在今早他们的吃食里动了手脚。
落枫铁骑久驻嘉宁关,楚陌辰对嘉宁关的地形地势不是一般的了解,自然知道城墙南面有一缺口,发现的人却极少,西凉人在那处的布防也并不严密。
他带敢死队过去的路上只会遇到一队在大漠轮值的西凉骑兵,只要悄无声息地除掉他们,楚陌辰就能带着手下人悄无声息地进入嘉宁关。
变故就是两队人马交手时发生的。
楚陌辰意识到不对劲的时候已经晚了——他使不上力气,手脚软绵绵的,浑身的内力似乎被封住一般。
这显然是软骨散的功效。
敢死队的情况基本都同他一样,楚陌辰一瞬间明了,是有人在饭菜里动了手脚。
西凉人将他们捆在一处,个个笑的得意。
为首的将领用马鞭不轻不重地拍了拍楚陌辰的脸,满目轻蔑,“这就是落枫铁骑新上任的殿帅?不过如此。”
他一旁的小兵连连附和,“可不是?什么第一神兵?也就是仗着楚信的名声,但现在那老贼早就变成咱们大帅的军功了!”
“一个小狼崽子,死了老子,什么都不是!”
楚陌辰身侧的小将也是京中有抱负的世家公子哥儿,哪里受过这种委屈,本着输了什么也不能输了气势的原则,当即狠狠啐了一口,骂了回去。
“我呸!一群胜之不武的小辫子也有脸面嘚瑟!我落枫铁骑战无不胜,你们就等着被打得哭爹喊娘吧!”
西凉骑兵也不甘示弱:“你们中原人打架不行,说大话的本事倒是一流!”
“漂亮话一段一段讲,现在还不是要在我们的刀下尿了裤子!”
“去你娘的!”落枫铁骑其他人也按捺不住,“你们这群狗贼猖狂什么!不过是用了下作法子!”
“胜之不武的狗玩意儿!爷爷我一辈子骑你脑袋上!”
……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吵得不可开交。
“够了!”西凉将领黑着脸,踹了落枫铁骑的士兵几脚,提着刀走到楚陌辰身前,“吵吵什么!我们大帅拿了楚信的人头,我拿他儿子的人头,挑在剑尖给你们雍和人好好看看,这天下是谁做主!”
他举起刀。
其余落枫铁骑的小将都在叫喊,因着软骨散的原因使不上力,挣脱不开束缚自己的绳索,个个脸红脖子粗,脖颈上的青筋脉络都明显的爆起。
“狗日的!有种你冲我来!”
“离我家少帅远点!王八蛋!”
……
楚陌辰在他提起刀的瞬间就闭上了眼睛,脑中思绪万千。
他回不去了,修濡应该能查出原因,揪出细作给落枫铁骑剩余兵马一个交代吧。
最后雍和会将西凉人打回老家,还百姓一个太平盛世吧。
沈南意那人还不错,他妹妹在琉云应该会一直安全吧。
还有燕明月……明月会放下心结,像从前一般明朗、骄傲吧。
父亲临死之前,也同自己一般,有这么多放不下的东西吗?
只是那把刀没有落到楚陌辰脖子上。
他睁开眼睛,就看到那西凉将领满脸不可置信地倒在他面前,脖颈上中了一镖,还汩汩地冒着乌色血液。
这将领似乎断气之前还没反应过来自己遇到了袭击一事,死不瞑目。
楚陌辰连同敢死队其他人都有些惊异,朝飞镖射来的方向望去,却因漫天尘土看不见人,只瞧见那处又射出几支飞箭,正中几个西凉兵的胸怀。
那几个西凉兵倒了下去,再没起来。
剩下的西凉人反应过来,拎着刀摆好架势,冲射箭的方向大喊一声:“什么人装神弄鬼!滚出来和爷爷一战!”
那方向响起有条不紊的马蹄声,声音里混杂着铃铛碰撞的清脆声响,配上这天气,竟显得有些诡异。
楚陌辰神色一怔。
漫天飞沙中走出一匹白马,马步稳健,不紧不慢地走进众人视线。
马背上坐着一位身着玄红骑装的女子,腰间穿着银色软甲,她坐得端正,怀里抱着个木匣子,微微抬着下巴,一头乌发被一根红色发带高高束起,整个人恍若发间横着的那支海棠簪,透着一股内敛的张扬。
女子腰间的铃铛随着马蹄的走动泠泠作响,楚陌辰只扫了一眼,瞳孔一缩,喃喃道:“妹妹……”
来人不是旁人,正是从药王谷赶往边境的镇北侯楚信之女,楚陌苓。
西凉骑兵见来的是个女人,笑得不怀好意。
楚陌辰向来待人亲切,曾经又张扬肆意,给不少人看过自己宝贝妹妹的画像。
敢死队中不少些资历的小将一瞬间就认出了楚陌苓,喊得歇斯底里:“小姐!跑啊!”
被捆着的落枫铁骑构不成什么威胁,西凉人对楚陌苓呈包围之势,满口污言秽语:
“这小娘们儿就是楚信失踪多年的女儿?长得是水灵。”
“要是营里的军妓都照着这种标准来,还愁弟兄们没有干劲儿?!”
“嘿嘿……要是咱们当着小狼崽子的面儿办了他妹妹……想想就刺激……”
楚陌辰尝试调动身体中的内力,却因药效的作用无济于事。
他拼命挣扎,用尽全身力气想要挣脱绳索,去保护自家妹妹:“陌苓!快跑!”
楚陌苓只是把怀中的匣子安安稳稳放到了马背上,对围上来的西凉铁骑视若无睹,面上一片漠然,只是动了动唇:“杂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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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陌苓是看到兄长被抓时赶到边境的。
她听到了两方人马互相争吵,也听到了西凉人对她父亲的侮辱和轻蔑。
她赶在那个将领对楚陌辰出手之前扔了暗器——宁克素来擅长研究这种小玩意儿,楚陌苓从他那里嫖过不少,配上易绮罗的毒,此刻一起派上了用场。
剩下的西凉骑兵对她口出狂言的时候,楚陌苓心中冷笑。
易绮罗为她找来的那些个武学秘籍多半是她不知从哪里搜刮来的绝学,楚陌苓为驾驭这一身内力老老实实读了不少,早就记在脑海中。
若是刚服下“见笑”的她,对上这么多人确实束手无策。
可眼下大为不同了——她已经不是曾经的她了。
这一年来她不知道练了多久武杀了多少人,甚至在来边境的路上都沿途杀了不少盗贼练手,早就不是曾经那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柔弱大小姐了。
所以在冷嗤一声后,楚陌苓动了。
她安置好装着楚信首级的木匣子,在白马配的马蹬上猛一用力,随即腾空而起,趁机抽出腰间藏的软剑扫向一人脖颈。
那个小兵的头飞了出去,楚陌苓躲开喷射的鲜血,蹬了一脚他的肩膀,借力再次腾空,软剑嘶嘶破风,如白蛇吐信,带着凌厉的杀气。
铃铛声经久不绝,恍若催命。
楚陌苓另一只手也没闲着,从怀中摸出两样东西,在腾空的一瞬间扔向楚陌辰。
匕首正巧划开束缚楚陌辰的捆绳,他拾起面前的小瓷瓶打开嗅了嗅——那里面装的是软骨散的解药。
楚陌辰往手心倒了一颗扔进口中,随即拿起匕首划开其他人身上的绳索,迅速将解药分发下去。
楚陌苓见他那处忙着差不多,于群攻中挑了个兵给了当胸一脚,那人飞到楚陌辰身前,楚陌辰一刀扎进他的胸口,那人猛地动了几下,随即没了气息。
兄妹俩配合默契,其他人也恢复了不少体力,同西凉人扭打在一处。
或许是楚陌苓的举动给了诸位不少士气,敢死队的成员一鼓作气,很快制服了在场所有西凉骑兵。
楚陌苓面无表情地抹掉最后一个人的脖子,将手中软剑在那人的尸身上蹭干净,还没想好怎么开口,忽然被楚陌辰一把抱住。
楚陌辰没有问她为什么会了武艺,没有问她为什么变了性情,也没有问她为何出现在此处。
千言万语在楚陌辰嘴边最终凝成一句:“活着就好。”
他紧紧抱住自家妹妹,道,“活着就好。”
是了。
娘亲去得早,如今父亲也不在了,楚陌辰视作挚友的萧景策也英年早逝。
如今世间和他血脉相连的至亲,只剩下楚陌苓一个了。
楚陌苓闭上眼睛压住眸中湿意,回抱住自家兄长,“对不住哥哥……我来晚了。”
敢死队的士兵清扫战场,有眼色地避开了两人叙旧,没去打扰这对兄妹。
直到最后,一人行至两人身前,恭恭敬敬地开口,“殿帅……还按原计划行动吗?”
楚陌苓眉心一挑,“什么计划?”
那人动了动唇,似乎斟酌不清要不要开口。
楚陌辰摆了摆手,“无妨。”
他告知了楚陌苓自己这个既能揪出细作又能打击敌人重振落枫铁骑士气的好办法,刻意省略了自己方才因被人在饭菜中下了软骨散差点丢掉性命的经过。
楚陌苓看自家兄长的目光恍若看痴傻之人,冷冷吐出几个字,“简直荒谬。”
她看了一眼西凉骑兵堆在一处的尸体,走到那个满身乌血的将领身边捏着张帕子拿下了自己射出的飞镖,一本正经地开口,语气波澜不兴:“兄长还是回去比较好。”
“不知兄长有没有想过,若是你也不在了,对落枫铁骑的士气会有多大影响。”
他当然知道。
楚陌辰摸了摸脖颈,叹了口气,“我要带爹回来,安抚落枫铁骑所有人。”
楚陌苓摸了摸腰间的玉铃,压着舌底吹了声哨,“踏雪。”
白马走到她面前,顺从地低下了头。
楚陌苓双手抱起那个木匣递给了楚陌辰,“我带回爹爹了。”
楚陌辰怔愣一瞬,随即打开了那个匣子——不知道阿史那奇用了什么法子,匣中之物被保存的极好,丝毫没有腐烂的迹象。
楚陌辰瞬间眼角猩红。
他同样没有问为什么父亲会在楚陌苓手上,不敢想象自家妹妹接过父亲时的反应。
他看着自家妹妹,眼睛里是郑重的承诺,一脸慎重:“我会让阿史那奇血债血偿。”
“兄长不必挂怀。”楚陌苓翻身上马,“我会亲手拿下阿史那奇的项上人头,告慰父侯的在天之灵。”
她坐在白马上,任由踏雪朝自家兄长喷了一鼻子热气,勾了勾唇,“鉴于我若来晚哥哥便成了旁人刀下亡魂一事,这段路就劳驾兄长为我牵马了。”
楚陌辰知道,眼下的当务之急是解决落枫铁骑的奸细。
他抱着木匣,对上马上自家妹妹的视线,忽然发现一个可悲的事实。
父亲临行前一晚口中那个会跟在他们后面要糖人、糖葫芦的妹妹,似乎已经回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