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离得近了,楚陌苓才看清楚来人。
步辇上之人端坐,狭长双目让人不敢逼视,面上的傲慢嘲弄仿佛与生俱来,身居高位者的寡淡凉薄在他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三年不见,燕南飞褪去了少年的青涩,剑眉星目,依旧那样英俊,却多了那意气风发的慑人光芒,如同一把刚出鞘的名世宝剑,倒和他这些年来威风凛凛的太师的名头堪堪匹配。
楚陌苓突然想起陶潜的《闲情赋》的开篇。
“夫何瑰逸之令姿,独旷世以秀群;表倾城之艳色,期有德于传闻。”
她与燕南飞也曾做过同袍,那时燕南飞在军中饱受排挤,她为转移燕南飞的注意,特意为他背了整篇赋,想着骗这位死鱼脸露一个笑。
如今回首往事,尽是笑谈。
昌宁之战,楚陌苓和燕南飞因落枫铁骑伤亡情况决裂。
刹那间,斗转星移,物是人非,普天之下,换了人间。
燕南飞淡扫一眼楚陌苓身下的白马,嘴角微扬,带着淡淡的讽刺,疏离得好像多年不见的故人,将楚陌苓将思绪中扯回来。
“久违了,殿帅。”
“呦,”楚陌苓轻夹马腹,拽住缰绳,挺直胸膛,稳稳当当停在那人面前,眸中满是嘲讽,“今儿是什么风把燕太师吹来了,当真让本帅惶、恐、至、极。”
燕南飞面无表情地扫了楚陌苓和修濡一眼,轻飘飘道:“殿帅戍边三年,保家国安定,护雍和太平,功在千秋,本官奉陛下旨意,来为殿帅接风洗尘。”
“呵。”楚陌苓嗤笑一声,嘴角勾出一个若有若无的弧度,“燕太师好大的排场,整出这么大一阵仗,知道的明白燕太师是奉陛下之命来迎本帅入宫,不知道的怕是还以为,是陛下亲临呢。”
燕南飞身后那浩浩荡荡一群人眼观鼻鼻观心,大气也不敢出,唯恐第二日就因为听了楚陌苓挑衅燕南飞之语横死家中。
虽说楚陌苓与燕南飞不对付满城皆知,但燕南飞大庭广众之下被指着鼻子讽刺,还是头一次。
燕南飞依旧面无表情,射向楚陌苓的的目光深邃,语气缓慢而平静,“殿帅大老远从边关回京,有些话还是要注意场合,私下叙旧时谈一谈比较合适。”
这话点燃了楚陌苓拼命压制的怒气。
没人看清她的动作,一支箭矢擦着燕南飞的脸飞过,留下一道血痕,钉在他身后的城墙上,引得周围人倒抽一口冷气。
楚陌苓把弓弩扔给身后的修濡,眸中没什么情绪,“劳烦太师自己掂量掂量再开口,本帅可没觉得自己与太师这种无情无义猪狗不如的牲畜有何旧可叙。”
她拍了拍手,露出个人畜无害的笑,恍若真的是不经意一般,“抱歉啊燕太师,本帅是个粗人,方才觉得聒噪,没忍住就动手了,着实是,对不住。”
修濡有些慢半拍地抱住楚陌苓扔来的弓弩,觉得脖子要凉透了。
燕南飞只是接过侍卫递来的帕子,仔仔细细擦了擦脸上的血痕,面上风轻云淡,眼底一片冰寒,“殿帅果然是性情中人,一言不合就动手,三年过去了,一点没变,毫无长进。”
楚陌苓眸光微冷,不甘示弱。
“倘若你说的长进就是长成你这样的冷血无情之人,那我还真是庆幸。”
燕南飞面上的平静似乎破碎,唇角勾起一个阴冷的弧度,“殿帅这话,未免太过放肆。”
“放肆?”楚陌苓不以为意。
她不愿与燕南飞多做纠缠,纵马进城。
修濡看了燕南飞几眼,神情复杂,随后一言不发,驾马跟在楚陌苓身后进了城。
随侍们看不见燕南飞脸上的表情,也不大敢看,毕竟放眼整个京都都没人敢想楚陌苓这般叫燕南飞下不来台。
他们一边想着这从边关回京的大帅以后应该没有好日子过了,一边乞求燕南飞的怒气别发在他们自己身上。
而燕南飞只是淡淡扫了他们一眼,对随侍吩咐道,“跟上。”
随后燕南飞的轿辇就隔着一段距离跟在楚陌苓和修濡身后。
原本两边百姓得知楚陌苓归京的消息,夹道欢迎,想对这位镇守边关的大帅寄予最崇高的敬意,却在见到她身后燕南飞的轿辇后陡然噤了声,将那欢呼声咽进了肚子。
单单听闻燕南飞的名声就够让人闻风丧胆,更别说此刻亲眼见到人称“阎罗王”的瘟神。
在这略显诡异的气氛里,一行人到了宫门处。御前总管李福来早早等在皇城宫门前,见楚陌苓下马,迈着细碎的步子上前来。
李福笑的两只眼睛眯在一起,“哎呦我的殿帅!您都长这么大啦!陛下天天念叨您呢!”
楚陌苓还没来得及开口,李福来又一把抓住修濡的手,“修将军!六年不见,您愈发英朗了啊!”
见修濡忙着接李福来的话茬儿,楚陌苓失笑。
六年前楚陌苓父兄还在,她还是京都无忧无虑镇北侯府大小姐,日日进宫做前太子萧景策的伴读,与李福来的关系好的不是一星半点。
那时修濡是她兄长安排在自己身边的侍卫,与李福来自然也有交情。
后来萧景策薨逝,自己从军,李福来又改去侍奉现在的小皇帝萧程锦,爬到了御前总管的位置。
她正回忆着,燕南飞已经落了轿子,不紧不慢的经过他们,李福来瞬间噤了声。
燕南飞只是向他们轻飘飘的瞥来一眼,便自顾自的带着侍卫往御书房的方向走。
李福来满脸堆笑,对楚陌苓和修濡道,“殿帅,将军,这边请。”
楚陌苓将他的变化尽收眼底,只是颔首,跟在他后面去了御书房。
短短一截路,楚陌苓思绪纷飞。
一月前。
收到贤林院院长陈默的来信后,楚陌苓和修濡联手处理完嘉宁关的叛臣。
她和修濡安排好落枫铁骑的大小事宜,赶在皇帝密诏到嘉宁关时把军中关键位子都换上了亲信,这才不紧不慢向京都赶。
怕人多显眼,楚陌苓没带什么多余的兵。
她只嘱咐亲信她不在的日子也要好好训练落枫铁骑那群不知天高地厚的新兵蛋子,别让他们懈怠。
修濡和楚陌苓两人一路上走走停停,专在客流量大的茶馆、客栈歇脚,听说了不少燕南飞的传闻。
从前陈默定期来的信里也提到过,楚陌苓并没有多放在心上,今天一见,真让她长见识了。
楚陌苓回忆着先前的情形,不知不觉就跟在李福来后面走到了御书房前。
值班的小前侍见燕南飞过来已经主动让路,连通报都没有。
楚陌苓皱了眉,“站住。”
她冷眼瞥了燕南飞一眼,“真是毫无礼数。”
楚陌苓递给修濡一个眼色,修濡会意,吩咐李福来,“李公公,烦请您向陛下通传,我家殿帅与燕太师求见。”
“这……”李福来犯了难。
“燕太师见陛下一向不用通传……”他看似辩解的话却向楚陌苓和修濡递了信号,足矣论证平日里燕南飞多么的嚣张跋扈。
楚陌苓见燕南飞那副样子,冷笑一声,“太师平时还是读些圣贤书的好,省的别人笑你不知礼数,丢了雍和的面子。”
燕南飞依旧面无表情,吐出的话却让人气的七窍生烟,“看来本官方才说了句错话。三年过去殿帅也不是毫无长进,只怕精力都用在嘴皮子功夫上了。”
眼见二人之间的气氛不对,李福来有些焦急。这两位要是在御书房门前打起来了还了得?他正要装模作样劝上几句,就听到小皇帝萧程锦的声音飞来,“燕叔!陌苓姐姐!”
原来是刚才的小前侍趁众人不注意进了御书房,把此情此景告诉了皇帝。
李福来暗叹自己教出了一个好徒弟,就见楚陌苓和修濡径直跪了下去,向小皇帝行了礼。
“臣楚陌苓,叩见陛下,恭请陛下圣安。”
“臣修濡,叩见陛下,恭请陛下圣安。”
燕家曾经也是京都的大户人家,当年因为燕家旁系与皇族胡乱攀亲,先皇大怒,抄了燕家满门,男人发配,女人卖为奴妓。
而燕南飞因为是燕家私生子,很早就因为被设计赶出了燕家做了平民,误打误撞逃过一劫,进了镇北侯麾下的落枫铁骑。
而后他又遇到楚陌苓,在昌宁之战中一战成名,与她决裂后入了朝廷,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很快爬上了太师的位子。
先帝驾崩时给了他监国之权,小皇帝便主动和他攀起亲戚。
小皇帝萧程锦倒显得受宠若惊起来。
他善文墨,私下里如此正式的行礼只有那几个拥护他的文臣有过,一时间他有些不知所措,连忙伸手要扶楚陌苓,“姐姐不必多礼……”
燕南飞轻咳一声,扫了小皇帝伸出的手一眼。
小皇帝这才想起什么,连忙收回手去,掩饰般咳了咳,“殿帅免礼,免礼……”
楚陌苓和修濡起身。燕南飞这才不慌不忙道,“臣把楚帅带到了,陛下。如果没有其他的事,臣先回府了。”
小皇帝才点了个头,燕南飞略微欠了欠身,也算打了招呼,便转身离去了。
另一边。
楚陌苓被小皇帝拉进殿才抽回衣袖。
知道燕南飞刚才没走远,小皇帝是刻意装出来的与她亲密,所以楚陌苓板下脸,“陛下,如今您为君,陌苓为臣,君臣有别,陛下还是多注意些好。”
萧程锦坐到书案后,没了刚才在燕南飞面前演出的窝囊气,显得多了几分这个年纪该有的灵动,对她的称呼依旧亲昵,“知道了姐姐,是我……是朕思虑不周。”
他很快调好情绪,献宝一般把桌上的字帖拿给楚陌苓看,“姐姐你看,这是朕刚刚临摹的拓本,怎么样?”
“陛下好兴致。”楚陌苓接过,是前朝大儒用行书写的《三生因果经》,字迹刚柔并济飘逸易识,萧程锦临摹地像模像样。
“朕已经数日未上朝了。朝中各事压在燕太师头上,都被他处理的井井有条,说来还是要感激燕太师的。”
“若不是燕太师,朕哪里来的闲情逸致在此临摹。
楚陌苓看不到他的神色,只能听到他的声音,“可这担子太重了些,朕心中过意不去,特意请了姐姐回来帮衬一二。还望姐姐看在当年与朕三哥的情谊上,莫要推脱。”
萧程锦手一滑,玉玺顺着书案摔下,滚在楚陌苓脚边,磕掉了一个角。
楚陌苓压下心头的惊讶,捡起滚落到地上的传国玉玺呈到小皇帝面前,故作满不在乎,“陛下放心。燕南飞坐在那个位子上,就要承担相应的职责,况且他是先皇亲封的太师,能把雍和打整的井井有条,也只能说是陛下没有用错人。”
小皇帝噤了声,一手接过玉玺,一手拽住楚陌苓的手腕,“满朝皆知姐姐和太师不和,朕敬重太师,也珍惜少时与姐姐的交情,不愿让姐姐因朕重用他,心里不好受。”
楚陌苓对上他有些急切的视线,似乎是透过他看什么人,随后耸了耸肩,“陛下多虑了,臣与燕南飞不和是私下里的事,臣知道何为顾全大局。”
她抽回手,冲萧程锦去了一个安抚的笑,“燕南飞能爬这么高坐这么稳是他的本事,臣不会因为陛下重用他心里有隔阂。”
“那就好。”萧程锦露出个温润笑意,给楚陌苓赐了座。
“姐姐,朕很相信你,知道你是站在朕这边的。但朕也很尊敬燕太师,不愿姐姐因朕重用他感到为难,所以今日话多了些。”
萧程锦眸中含着忧思。
楚陌苓不动声色,装模作样地与他攀谈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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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濡走到宫门时,与燕南飞打了个照面。
燕南飞似冲被“赶”出来的修濡颔首,也算打了招呼,“好久不见,修将军。”
修濡:“……”
他没什么想法。
他什么都不想说。
燕南飞先前在落枫铁骑也是这副谁都欠他千万两黄金的拽样子,目下无尘,冲谁都摆个死鱼脸,他们共事两年,修濡早就习惯了。
但今时不同往日,楚陌苓和燕南飞结了大梁子,修濡自小被养在楚家,自然也要表明立场。
他也不管失不失礼,只冲燕南飞点了个头,走到他和楚陌苓的坐骑前,旁若无人地掏出马刷给两匹马刷毛。
楚陌苓的坐骑是一匹白马,唤作“踏雪”。踏雪感觉到修濡的心不在焉,从鼻孔里哼出一声,狠狠地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