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元门下,一辆六马大车已侯立,平康站在车旁,远远向风临行礼。风临携人走去,子徽仪在侧,白青季诸将跟于其后,如虎豹随行,两旁士兵一路向她行礼:“贺殿下!”
风临在一众俯首中前行,身上细麟玄甲在步伐中滴下血珠,赤色发带在身后曳动,于晨光中鲜明刺目。
至车前,两列属官士兵弯身行礼,风临停步,抬手把偃月刀向左递去,立有士兵接过。见有人要禀事,子徽仪稍后回避。
属官徐雪棠上前:“恭喜殿下。”风临低眸边拆下手中缠布,边听她汇报,“丞相已令中枢拟好圣诏,请殿下过目。”
风临接过徐雪棠掏出的锦轴,速览后道:“准,辰初下告。”
徐雪棠领命,快步离去。风临站在车前揉了下脖子,道:“卸甲。”
白青季问:“在这?殿下消汗了么?”
“缓好了。”风临答,白青季遂帮其卸甲。
在铠甲卸去的瞬间,黑袍似浓墨倾泻而下,勾勒出俊美身形,衣摆浸透了鲜血,凝后格外硬挺,垂在她腿旁,衬得她宛如一把墨剑立在道中。
粘重的血甲一褪,身上轻快不少,风临抬手把已凝湿的抹额扯下来,呼了口气,这时才显出丝痛意,触了下右肩。
去甲后血腥味散不少,但身上的衣袍还是脏的,风临犹豫要不要与他同乘一车时,子徽仪就已经走过来了。
他的目光像只戚戚的鸟,一直绕着她盘飞,“是伤到哪了吗?”他急切地观察,“怎么在这里卸了甲?”
“没什么事,只是穿着有点难受。”她示以宽慰的笑,与他登车。
二人上车后,风临把座上绸羽软垫推折起一半,让子徽仪坐在软垫上,自己则直接坐在木座。身上的血味让风临百般不自在,暗暗想离他远些,却又实在不愿。
暗思之际,一股淡香飘来,风临忍不住微微靠近他,轻声自语:“怎么会这么香啊?”
子徽仪听后,也有些奇怪地低头,抬手想闻下衣服上是否真的有香气时,风临忽凑上前。
她说:“我想确认一下。”就靠近过来。
子徽仪以为她要吻自己,下意识闭上眼,未想下一刻吻落在了眼睫。
温热的嘴唇轻轻擦过睫毛,一触而过,子徽仪意外,也不解,睁眼后轻声呢喃:“眼睛?”
风临说:“你看上去像哭了,但没有。”
风临离他很近,微微歪头,望着他问:“为何这幅神色?”
子徽仪原在努力撑掩,听了这话再支撑不住,低头一把拉住她的手,贴到脸畔紧紧握住,痛心地抵贴她指尖。
风临微怔,心内酸涩,飞快想收手:“我手脏。”
然他不肯,修长白皙的手指还有未褪的伤痕,几处仍缠着白纱,却那般紧密地与她的手缠握,惜且怜。
温热体温从他掌心传来,渐消甲兵之寒,风临感到很温暖,忍不住更靠近他一点,有意歪头逗他:“再不松手,我就亲你了。”
可美人没有展颜。他抬起眼问:“你为何能若无其事?如此轻易置身险地?”
风临顿住,眼睛眨也不眨地看他,半晌才道:“你生气了?”
子徽仪没说话,低头更紧地攥住她的手。风临留意到,这次他没说“没有”。她眼中闪过丝难察的光。
“我这不是没事吗?你瞧。”她轻声说。子徽仪神情没有半分舒缓,但还是给了她回应,点了下头,慢慢松开了手。
车马缓缓驶动,许是回到相对安全的环境,紧绷的弦松弛下来,身子劲一懈,悬了一夜的情绪便汹汹涌来,强撑的身体终于支撑不住,子徽仪感到胃开始泛疼,不多时便如万针穿扎。
风临从座旁雕花漆柜中拿出了个药瓶,刚往嘴里倒了颗药丸,便觉身边静了,扭头一瞧,见子徽仪的脸好像白了几分。
风临表情凝住,转身在抽屉翻出丝帕,忙把手在丝帕上擦了又擦,触他额头,“你脸色怎么变差了,是哪难受吗?”
“近来气色皆如此,无事。”子徽仪回后,恐其多思,随即转话锋道,“来找你的路上,我听说昨夜慕大人也来了,还救了依云?”
风临微顿,低低的“嗯”了一声。
子徽仪观其神色,问:“……要处置她么?”
风临神色晦暗不明,呵道:“她救了依云,又抓了谢元珩,如此大功怎敢处置她?”
他问:“还是怨她?”
风临咬牙道:“恨她任性而为!原没有她的事,偏要掺进来,若只为争功也罢了,恨她偏偏不是。擅调重囚,当着那么多人面招摇而过,事后朝野计较起来我拿什么理由给她开脱!这什么罪名她不知道吗,她是想死吗!”
好巧不巧,这时白青季车外禀告,说南嘉到了,风临正一肚子火,道:“让她滚进来!”
她原想厉色问询,谁料南嘉一进车便噗通拜下,照地就是一叩:“属下办事有失,特来向殿下请罪!昨夜形势有变,属下未及时向殿下禀告请示,擅自做了主,允了慕大人帮手捉拿左仆射,合当该惩。殿下要罚,属下没有半个字,只是听说白副将那狗东西说属下叛变,叛变是绝没有!属下一心一意为殿下做事,生是殿下的人,死是殿下的死人,一颗心苍天可鉴。昨夜妄为是属下贪功求稳,但绝无二心,回神细思才觉大大不妥,坏了殿下规矩,悔之又悔,实在该死!”
她秃噜一大串,倒教风临愣了下,复冷笑道:“你还知道你该死。”
“属下知道!”南嘉伏在地上道,“属下自知犯了大错,之所以留着口气回来,就是为向殿下禀明原委,任打任罚,悉听尊便。殿下若烦,属下一会儿下了车自去找个绳吊起,只求殿下莫要生气才好。”
风临没忍住,嘴角弯了一下,后慢倚到座位上,眯起凤眸笑道:“混账东西……就你长了张嘴,讲吧。”
南嘉抬头:“哎!”
要讲清昨夜,便要从六日前说起。
南嘉其人是位老辣的情报人才,暗桩出身,通晓杀人技,行事手段灵活多变,自被风临挖来后颇受重用。
执行密任之人常面临突发状况,届时一切都要仰赖人员本身的素质。正所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风临通晓其理,故而只要不违反原则,风临给予执行者极大自由。在南嘉心里,于风临手下办事最舒心处便是此。
此次风临与僚属各处异地,讯信多不及时,且对南嘉这样的人,多余的话实在没必要,所以风临走前只给了她一个命令:开战当夜,拿下谢元珩。
南嘉领命,官复原职,在大军离京后开始对谢府严密监视。
六月二十二日夜,风临与守备军于皇城交战,南嘉行动。
在谢氏翊国公爵府外,对街宅院小阁中,站着一群黑衣蒙面的暗卫,地上躺有四五具尸首,皆穿着谢府随从装,南嘉就站在一具尸首边,顺着窗外望,从这个角度刚好可以看到谢府正门。
寂静中,阁下悄无声息奔来一人,禀报:“沈司长的鱼已经放了。”
南嘉目现冷光,言简意赅:“行动。”
众卫如鬼魅游出阁门,正欲奔向谢府西南,未想此时有个意外之客到来,打乱了她的计划——
现刑部侍郎、代大理寺卿,慕归雨。
今夜她着私服,俨然未负公差,然在她的身后却跟有下属亲随,和一群重囚。
好巧不巧,她们也自西南而来,沿主道东拐,目标似也是谢府。
眼见对方就要踏进谢府所在长街,南嘉暗沉目光。
慕归雨正带人行进,左侧忽有黑影从墙上翻下,不等看清,一把短刀已抵在脖前。
“止步。”
人未及动,身后诸人皆被驾刀捂口,动作之快,目不可追。此时抬眼上望,道侧高墙之上,一排黑影注目。
慕归雨向后比了个手势,玄棋等人立止,警惕静立。
短刀就在颈前,慕归雨从容站在原地,面不改色,一眼未看刀刃,挪目看向那人,淡笑道:“南司长,别紧张。”
身后慢慢显露出一张戴面具的脸,铁绘獠牙在夜下闪着银蓝寒光,刀紧了两分:“在唤谁?”
慕归雨笑笑不多话,只念了一句诗:“八骏日行三万里,穆王何事不重来。”[1]
南嘉眼神顿变,意外地看向她,“你怎么会……”
慕归雨淡笑:“殿下龙潜之时,有些事是在下帮着清掩。南司长奉命往楠安时,在下亦有照拂,虽未谋面,亦神交已久。”
南嘉不说话了,眼睛紧盯着她,刀仍在喉前,但势没那么凌厉了。慕归雨微微一笑,抬手优雅地甩了下袖摆,道:“我知道你们来干什么。你们别出手,我来做。”
南嘉稍默,复道:“这恐怕不妥,我们也不好交代。”
慕归雨淡笑:“东宫的人要爱惜羽毛。”
南嘉古怪地看了她一眼:“你不也是东宫的人?”
刀后人好像静了一下,南嘉也不确定,因为慕归雨很快就接话:“我和你们不一样。”
这话说得讨厌,南嘉不由皱眉。
慕归雨笑道:“我们同处一线,立场已无需多言。今夜在下到此非是贪功,而是恐事不成。”
“何意?”
“谋大事者,焉能无防后患?谢府今夜守备必然森严,你们突袭谢府,势必有交手,届时杀伤,算在谁的名下?”
南嘉好笑道:“大人又怎知我等必然失手?”
“在下当然相信诸位本事,亦信南司长事前必有准备,但,凡夜下秘事,武与技皆非定局之因,成败在信。”慕归雨笑眼慢慢挪向身后,“你们还来不及在谢府安插人手吧?”
南嘉未语,然眼神已很阴沉。
“据在下所知,谢元珩早有脱身之路。你们突袭进去,她溜了倒也罢,若出了意外殒命,如何是好?”
“殿下要的是活口吧?”
她悠悠道:“万事求个稳啊,南司长你说呢?”
南嘉沉默片刻,忽而也笑了:“你不是被我逮到,你就是来找我的吧。”
慕归雨笑语:“与其平白浪费光阴,不如互助,引蛇出洞,南司长以为如何?”
南嘉道:“你有把握?”
她淡笑:“但有闪失,我自去请罪。”
“还有异议么?”
对方没有吭声。
慕归雨微微一笑:“那么你破门,我拿人。”
-
谢府。
轩檐灯下,已是乱声一片。
报信的随从不停往来,最新赶来的侍从带着一身烟尘刹跪在门前,谢元珩站在华厅内满头汗地问:“如何!”
“大人,大女郎命属下赶来报信,她去虎贲军请援去了,太女来势汹汹,顾将军怕是撑不了多久了!待会儿如何是好,请大人给个主意!”
“陛下呢?!”
随从叩首:“没救出来。”
“那净王呢?!”
“也没、也没救出来……”
谢元珩脸色大变:“情况不妙。”
都没救出来,就是两路皆败了!
目下情势陡变,兵败计溃,华京已是牢笼。
正此心慌之际,外头忽传来呼告:“有人闯进来了!大人快移驾!”
谢元珩心咯噔一下,不顾阻拦快步出屋外望,惊讶发现交手声竟就在三进墙外!墙外悬灯都不知哪里去了,漆黑一片,站在外头只听得到嗖嗖的弩箭声、随从惨叫倒下的声音,却看不到半个人影。
谢元珩浑身发悚,直觉再不走便要不好,飞快对随从道:“去告诉凤翎,请到援后莫去含元门了,直奔东城门罢!”
说罢她便回厅欲唤人来,身边心腹,亦是跟了她六年的随从兀地拉住她道:“大人且慢!大人难道忘了前些日那具术妇尸首么!眼下府内人怕是也不可信!”
谢元珩登时冒出冷汗,心乱犹豫:难道要全抛舍么……
随从急切道:“大人!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眼见外头乱声欲大,再不走怕是真来不及了,谢元珩狠下心:“走!”
她将最要紧的三个心腹唤来,一个管事一个侍卫一个女官,皆是跟了她多年,信得过的。她佯装镇定,吩咐下属去安抚府内各官各亲眷,遂偷偷将外孙女抱出,灌了安神药,急捡了要紧物什,借口更衣,转身便逃向密道,居然将满府人抛下,就这样走了。
西面打得不可开交,她便直往东去,密道出口是东市后的一处民宅枯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