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元门下,疲惫的信兵从身上翻找出烟丸,置地点燃,姜黄色的烟雾缓慢升腾,与灰空逐渐相融。夜在淡去,月钩慢隐,在金日踏出云层前,启明星尽力焕光,照视着下城。
大道上气氛古怪。
装束不同的士兵聚集结队,像蚁群缓慢朝不同的方向移动。骑马的北骑在监视,华甲的禁军两卫在押送,白衣铁甲的守备军正卸去兵器甲胄,臂系红布的守备军士兵一队看守,一队搬运卸下的兵器铠甲。
东宫亲卫去联络京兆府,几辆官署的空车向此地缓慢行驶。数百名士兵在搬尸首,为即将到来的车马人员腾出道路。
北骑正在一个个辨认面孔,俘虏的顾系守备军在挑拣中分成两路,等待她们的是不同的结局。
在含元大道的中心位置,风临正在与亲信安排事宜。
白青季看着被押走的守备军,问:“殿下真要放过她们?”
风临面若冰霜:“一兵一卒皆是民力奉养,国力维存不易,屠军是蠢事,孤不做。”
白青季眼睛亮亮地看向风临,自个儿抿嘴笑。风临看到,问:“笑什么?”
“没啥。”
李思悟白着脸站在风临身边,继续低声禀告:“我们遇到的虎贲军是谢燕翎带领的,她们在同我们一起围攻了田良部后就急驰而去,去了哪里臣也不确定——”
离她约十步的位置,躺着顾严松的尸首,顾崇明就蹲坐在其旁,那匹马站在身后,仍在不住哀嚎。顾崇明一动不动低着头,像一块石雕,或已死的木。面前不断有被押走的士兵,她没有抬头。
虎贲军就在她们所有人的对面。
从交出谢凤翎后,她们就一直待在含元大道东末,不敢走也不敢近,紧张地盯着魏冲所在的北骑。
太女向未参与楠安之祸的人许诺了恩赦,但风临所有的老部下都明白,她的宽容并不会对虎贲军施予。
这群虎贲军也隐约察觉到危险,紧张之余,亦在心里狠骂慕归雨。
那该死的慕归雨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虎贲军露面,将要与风临一众交手之际到来,把谢元珩丢在道中,叫虎贲军进退维谷,在极为尴尬的处境向风临投诚。无论哪方,面对此状都绝不会痛快就是了!
眼下惩与不惩,罪或不罪,都在风临一念之间。这群虎贲军倒是可以试试一搏,但在看到这满道的尸骸后,她们的念头不说尽消,也散了七八。
风临站在道中环视一周,嘴里吐出句难辨情绪的话:“慕霁空呢?”
有属下上前回话,方知慕归雨把人丢在地上就走了,远远地退到西街候命,之后无论发生什么,她都不参与半点,似乎天下再难找这么有眼色的人了。
风临冷笑:“她倒很有分寸。”
白青季发现风临情绪不对,但她莽了点又不是真傻,此时绝不多嘴。
魏冲大略清点了伤兵人数,前来汇报完后说:“殿下,这没什么要紧事了,您累了这些天,不如先回去休息下,这有我们盯着。”
风临说:“再等等。你去告诉虎贲军撤回军署,谁有异言,就地斩杀。”
“是。”
前头士兵把谢凤翎押走,她面容灰黯却平静,坦然接受了命运。
风临看着她的背影,道:“可惜了。”
一晚的厮杀早让白青季饿疯了,她从袋里掏出条肉干,边咬边含糊地问:“您可惜什么啊?那个女的?”
风临说:“孤欣赏有骨气的人。”
蹲在马边的顾崇明忽然身子颤了下。
风临余光瞥见,想了想,走去把魏冲铠甲的披风一把扯下来,在魏冲震惊的目光里丢到了顾崇明身上。
顾崇明被披风布罩住,也没说话,极慢地把布从头顶扯下来。
魏冲目光在李思悟和顾崇明之间来回几圈,最终示意风临与白青季移了两步,低问:“慕大人那边怎么处理?她抓了谢元珩,算不算功?”
“一个文臣带着几个囚犯就能闯进严守的世家侯府,把当家人揪出来打个半死?”
风临冷谑:“孤是信她真有那个本事,还是信南嘉跟她一齐狼狈为奸?”
白青季恍然:“南嘉叛变了?”
风临面色沉沉,还是从口中吐出一句话:“是功,让她先去诊伤,但事也必须弄清楚。”
风临冷笑:“一会儿叫南嘉滚过来。”
“得令!”白青季使劲点头应下,把肉干全塞进嘴,刚抬脚准备去叫人,便见正前方含元门方向奔来一大队人马。
白青季有点惊讶:“公……”那个子字还没出口,就觉身侧呼过去一阵风,风临已经窜出去了。
“殿下!”
仿佛一道月光自天落下,皎亮的衣袍纷飞于夜道,衣摆点点血迹,也似落雪红梅,清亮得让所有人肺腑沁凉。
美人下马奔来,挟风带雪,越夜白兰,从铺满尸首的战场飞过,满街血味都盖不住那一缕淡香。
风临站在道中,张开双臂,下一瞬便被月光撞了个满怀。
子徽仪使劲抓住她冰凉的护臂,目光急切:“殿下还好吗?”
“我没事。”风临弯唇笑道,目光抚过他面容,分明有情,却并未将人拥住,而是微微后撤一步,不动声色地拉开了一小段距离。
“不要慌,我算是胜了,你该为我高兴。”
子徽仪看着她浑身的血,苍白的脸色,和两手心缠的不知是不是伤的血布,惨淡笑了,像是真心疑惑:“我该高兴吗?”
“当然,因为我回来了。”
风临望着他发白的面色,语气不觉间变得轻如云雾,似叹似诉:“别皱眉,别难过,真的不能为我笑一下吗。”
“我希望在这世上,至少有你是真心为我的胜利高兴。”
子徽仪站在那,一双漂亮至极的眼睛微微睁大,眸光如脆弱的水晶,仿佛下一瞬就要碎裂。
风临目光挪动,看向他身后的大道,那里浸满鲜血,浓重的腥气混着至此刻都未散尽的哀嚎声,飘荡在蒙蒙亮的天空。风临勾起唇角,眼里幽黑,像在提醒他,道:“这些都是我做的。你在含元门上应当看得很清楚。”
她看向子徽仪,轻轻笑问:“现在你看到我是什么样的人了。我还能抱你吗?”
风临向他伸出手。
她说话时嘴角含笑,凤眸弯弯,语气似在闲谈,伸手的动作可谓风度翩翩。然而就在她手伸出的那刻,浓重的血腥气突然从身后刮来,将衣袖吹得列列作响,马鸣与哀嚎同时盘旋,天边黎明投下一点薄光,将面前这只手照得惨白,满指皆血。
风临注视他,在等一个回答。
子徽仪忽然觉得这是一次试探,从回来后的所有都是她在一遍又一遍地确认,而直觉告诉他一次都不能选错。
选错会带来什么?好奇,畏惧,但没必要去想。
他把手搭了上去,触到冷得像冰一样的手掌。
风临眼眸骤然发亮,慢慢露出笑容,伸出右手捧住他脸颊,拇指在他脸上摩挲,抹下一道血痕。
“幸好你过来了。”
她说着,揽住他的腰,向自己一拉。
直至此时,子徽仪才抱到眼前人。内心煎熬的感情激涌,他使劲搂住她,难受地唤:“殿下!殿下!”
面前怀拥紧抱,耳畔是他浓烈无伪的心疼,风临眼睛慢慢发亮,一股难以言喻的爽意自心底悄然涌来,交杂愧疚,同隐秘的愿念翻腾,这一夜所有的痛楚压抑都为这两声殿下尽扫。
风临搂紧他,深闻清芳,在他耳边低语:“不是说叫风临吗?”
子徽仪咬了下唇,把脸埋进她肩头,没有应答。
风临笑了,抬手想去摸摸他的头发,可看到自己沾满血污的掌心,到底还是没碰他。她低头望着他,最终叹了口气,亲了亲他的鬓发,说:“这里太脏,去干净的地方等我。”
话出口,她又觉那个等字不妥,蹙眉斟酌时,忽被子徽仪用力搂紧:“我不想。”
风临凤眸微微睁大。
子徽仪声音闷闷的:“我是你摆的花吗,或是一件佩在身上的饰品?一张挂画?”
风临笑了,似叹似怨:“好残忍啊,对我讲这样的话。我的徽仪也变坏了。”
“刚刚才同你讲的,便都忘了吗,什么饰品,挂画……”
风临轻声说:“你是我的心。”
“心太重要了,所以要放在安全、干净的地方。”
子徽仪十指紧贴在她的铠甲上,说:“可你也说过,愿为连理,愿为伴雁。”
风临双目微圆,凤眸之中一大点光星急速闪过,她像要抓住什么,双手用力搂住子徽仪,无声而笑。
他,他!
这苍天唯一不负她处,便是将这个人赐给她!
天之大幸,他仍在面前,他亦毫不犹豫抓住了她的手。但凡刚才他的眼中有一丝畏惧瑟缩——
如果他怕我,如果他惧我,如果他刚刚往后撤哪怕一小步!
这个假设真连想也不能想,风临明显感觉到一股火灼般的燥意自丹田升腾,卷着今夜所有的不快、压抑、恨怨涌来。
说怒并不准确,那更像是毁灭坍塌,恐慌于魂骨抓挠,风临无法想象子徽仪若惧逃自己该作何反应,但有一点可确认,这是她绝接受不了的。
但是刚刚他说什么?他没有走,他抱住了自己,怨她食言,要与她在一起。
幽洁清芬扑面而来,风临用力搂住他,搂住上天赐予的礼物,也是她今夜所赢得的唯一一件,真真正正发自真心想要、且完全喜悦的战利品。
“我知道了。”
她像是得逞的小孩,满怀愧意,却又忍不住喜悦笑道:“那我们就一起吧。”
风临搂着他笑,好似闹市街头最寻常的一对情人,坦然至极。这里有多少人,会有谁在注目,风临仿佛无所谓。
不……她好像是有意让所有人都看到。
这像一种主权宣告,也像一种别样的炫耀。但无论哪样,在李思悟眼中都不正常。
李思悟不自然地低下头,同其他人一样避开视线,心里却想起小时候许多事。
从前不是没有人喜欢子徽仪,他自小便显眼夺目,倾慕之人不计其数,常有女孩悄赠花果纸笺。彼时他与风临常同行同出,二人车驾又相似,不免有错认的人将东西送给了风临的仆人,有一回,有人甚至把写了情诗的花笺错送到风临的马车。
风临上车时,见随从转交东西是这个,不免一愣。但那时的风临只是对花笺笑了笑,便一眼不再多看,待子徽仪来后,把花笺转交给他。
当时她与子徽仪虽未点破窗户纸,但小亲王待他的心意也不难看出。得知花笺送错了人,那个女孩吓得魂飞魄散,那一点点因感情生出的大胆也被恐惧冲灭,怕被报复。
可谁也没想到的是,后来见到那个送情诗的人,风临并未做什么,而是对那人扬眉一笑:“眼光很不错。”
李思悟至今都忘不了她说出这句话时,那明亮至极点的笑颜,恍若夏风迎面扑来,整条廊道阴霾为一言驱散。
大道不断传来尸体落地的声音,每一下都是沉闷的响。皇权那双无情之手,毁灭的又何止昨日的太阳。
李思悟站在破晓的天幕下,万分酸楚地低下头。
“差不多行了。”
一个清亮的声音打破寂静,随步伐走来。周围没人敢抬头看是谁,都在眼观鼻鼻观心地闷头干事,倒是子徽仪恍然想起什么,慌忙松手转头:“殿下……”
风依云走上前来,顶着红艳的血痕,不满地看向这两个家伙。这时也只有他敢说这话了。
风临做出惊讶的样子:“原来你也在。”
“我那么大一队人你看不到?眼珠子不用就挖了去。”风依云没好气道,“搂一会儿就行了,这么多人在,也不知避讳。”
风临松手,并不看他,捻起子徽仪一缕青丝,似笑非笑道:“避也该是他们避我,岂是我避他们?”
四下静然,果无一人敢向此多看一眼。
风依云看着她理直气壮的模样,连说霸道。他还穿着麟光细甲,满身是血,比起风临也没好哪去。
风临问:“受伤没?”子徽仪也不由担忧:“无碍否?还能撑住吗?”
“哪里无碍啊。”风依云抬手擦了下脸上的血迹笑道,“第一次上真正的战场,差点没命啦!”
他疲惫且狼狈,但两眼却亮得像星:“好狼狈啊哈哈,不过无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