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京顾氏府邸,灰木衰地,在被烧黑的屋堂内,顾严松站于一新一旧两个牌位前,沉默静望。她身后站着黑压压一群着甲士兵,皆是京西三门守备军的装扮。府内死一般寂静。
外头,一个士兵骑马停在顾府门外,越过翻倒的石獬豸,跨过阶上虎贲军值守、衙役的尸体,与门口的守备军战友招呼,一路奔进堂内。
“将军,顾郎将已带人入了宫城。”
顾严松身影终于动了起来,微回首道:“你们即刻带队去接应,留下二百人跟我走。我办完一件事,就去与你们汇合。”
“是将军。”
黑压压四五千人左右两分,一大队黑影向着皇城西去,一小队拐入别坊,路上见到巡夜的虎贲军士兵,直接射死,毫不废话。一刻左右,顾严松一行停在了京东一处府宅前。她勒停马抬头,只见那府内门上悬着“曹府”二字。
顾严松铁石般的脸微开口:“下马。”
一兵前去叩门,待一启门,直接拔剑刺死门卫。二百人呼啦啦涌进去,一路毫不废话,见人便杀,如此直杀进府堂内。
曹保孝原正在与侍儿用餐,哪想遭遇此变,外逃时被士兵擒住,连着家人子女一起给赶到了二进东正堂内。
他们一进门,正见顾严松站在当中,背对众人,沉默望着堂内挂的字幅,上面书着八个大字:“为人惟为臣,忠孝礼义。”
曹保孝见此情景两腿都要站不住,被人拖进来,连声都发不出,四周低泣一片。
顾严松缓缓回头,道:“直如弦,死道边。曲如钩,反封侯。”[1]
她回过身,手持长刀环顾堂上:“今我有一问欲问诸位,我母亲既得高封,也自刎于道,她是曲是直?”
“她是佞是忠?”
曹保孝声都抖起来:“顾将军,你你冷静些……凡事都留一线退路,不置于此……”
顾严松笑了下,走到其面前,突然薅住曹保孝便是一剑剁下!
“你不能答吗?那我来答!她是忠,我也是忠!我们都是忠臣!为何落得如此下场?你告诉我!你来告诉我啊!”
血点四溅,满堂尖叫,曹保孝倒在地上鲜血淋漓,举臂挡道:“将军那不干我的事啊!是陛下让我看守的、我只是奉命——啊!!”
顾严松根本不听,发了疯一样劈砍她:“我女儿只有十三岁!她犯了什么罪?她为什么非要死?!我呢?我又犯了什么罪?我哪一条命令没有遵守?我还有什么没做到?为什么要把我害到亡母绝嗣?!你告诉我为何!你告诉我!”
她疯了般泄愤劈砍,地上的曹保孝哀嚎着瘫倒,被她的怨恨戮割血肉,最后竟生生被顾严松大剁八块!
顾严松将她剁开后狠甩了下剑血,遂将其满门杀尽。
堂内很快便没了哭声,血缓慢漫延于地砖,淹下所有声息。
手戮仇人,大仇得报,顾严松却无丝毫痛快,站在其间缓缓流下两行热泪,转望满堂尸首,悲从心起,五脏六腑尽是凄凉,不禁捂着脸呜咽了起来。
她无力地挥了挥手,带人离开了曹家,走到大门外上马时,望着前路,她忽地泪水模糊视野,泪水混着血污往下淌,正强咽哭声时,听到身后传来一声:“顾严松?”
顾严松不由一惊,忙回过头去,没想到会见到顾崇明,又诧又疑:“你怎么在这!”
后方道上,顾崇明穿着一身夜行衣,背着一把刀走过来,一把扇开要拦阻拦她的顾家军士兵:“去!”遂看向顾严松:“我看街有异动,便想趁乱来宰了曹保孝,就溜出来了,可你怎么……”
顾严松道:“她们怎么没拦你?!”
顾崇明奇怪道:“谁?”
顾严松沉默了,顾崇明独眼打量着她身上血迹,道:“你还没回我呢,你怎么在这……你把曹保孝杀了?”
顾严松坐在马上,泪眼婆娑地看着前方的顾崇明,看到她瞎了的那只眼睛,和步行赶来那双沾满了尘灰的鞋,神差鬼使的,顾严松忽然心就酸了,问出了这句话:“小妹,要不要和我一起干?”
顾崇明飞快抬起头,眼中微怔,一瞬便闪过,后眯眼冷笑着看她:“和你干?此话何意?”
顾崇明顿了顿,突然想到什么,变了脸色:“难道你要造反?”她立时上前质问:“你为谁效力?难道是那个王八蛋?!你嫌我们家被她害得还不够!”
顾严松微叹,道:“是净王。净王和左仆射。我们今晚去皇城救出净王后便设法离京,然后去往净王和谢氏的族地发展,持陛下圣诏,拥净王为储,讨伐定安王。”
“将军……”一旁副官想要阻拦,顾严松抬手制止,看向妹妹问:“怎样,要不要与我一起?”
顾崇明手暗握住佩刀,警惕地暗观周围,对她寒笑道:“说得蛮好,但可惜我不怎么喜欢让个小孩压在头上。对不住了顾将军。”
她说得轻佻玩笑,可顾严松却是了解这个妹妹一点的,于是开口道:“我能问句为何么?”
顾崇明古怪地瞄了她一眼,后说:“……那个亲王,和我打架时……把眼睛遮住了。”
她低声说:“感觉……啧,总想再和她比一次……”
“好罢。”顾严松看了下她瞎掉的那只眼,点点头,居然也不再劝说,调马转头,望着黑夜下的街道沙哑道:“我们顾家人,大概命中注定要为一位风家人效死。你选了你的,我选了我的,就如此罢。”
“你在说什么狗屁话,你等——”顾崇明怒目上前,只是话还未说完,便遭身后士兵暗棒,一下子敲倒。
她噗通倒在地上,但眼睛仍死死望着前方马上的人,在昏迷前的最后一刻,她望见顾严松回了下头,泪水涟涟地对她说了句话。
顾崇明没有听清,那人也没有再说。
她就这样转过头,朝着皇城的方向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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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城南,城门楼上,身姿清俊的公子掩立于廊下后,与陈妙峰一同注视下方交错的宫道。
南皇城尽八成乾安卫就伏藏在他们所立的城门之后,只待时机。
亥时已过两刻,北方隐有刀戈声。
血气仿佛从夜风中飘来,灌入鼻腔,子徽仪蹙眉凝望北方,心沉如铁,可纵使他再忧心风临,也不能赶去,甚为清醒的知晓:现在的我若轻举妄动,只会成为殿下的拖累。
然而再清醒也压不下内心的焦灼,他此刻立在城楼之上,明晰一切安排的合理与深意,却无法平复心绪,此刻他甚至痛厌起自己,为何不能再有用一点?
头顶群星闪烁,好似千万只眼睛盯看他,他无心仰辨,目光清泠地俯望皇城,如同一个安静的弓箭手。
寂静中,他隐约觉察异动。此时陈妙峰忽而开言,抬手指向西北方宫道:“公子,有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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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澜呢?怎么还找不见人!”
恭定王府内,老亲王急得满头大汗,厉声催问。一旁的属官来来去去,一女官急赶进来,上前把腰弯得快到地上:“禀殿下,小郡王溜出府去了,打了她房里人一顿才知道,她又被潇湘郡王约去玩了!殿下莫急,方才已经派人去寻了!必极快将郡王带回来!”
恭定亲王气得大骂风绮如混账,后忙追问:“风慎那边怎么样?”
女官脸色很不好,半天才憋出一句:“失手了!”
“混账,你说什么!”
“殿下,那嗣王貌似没能约走潇湘郡王,二人在离咱们王府不到两街的地方起了纷争,咱们的人赶去时潇湘郡王已经不见人影了!嗣王也不见了!”
恭定亲王霎时手脚冰凉,脸色铁青道:“坏了……”
“殿下莫急,已派人去找了,必很快明清!郡王也必很快回来!”
恭定亲王却悲哀地合目,哑道:“来不及了……”
她满脸皱纹怆聚,身形踉跄地晃了几下,被侍女扶住才勉强站稳。再睁开眼时,恭定亲王做出决断,满面灰暗地吐出一句话:“带上那个风瑛,我们立刻出城!”
四周人皆是惊诧:“那小郡王怎么办?”
“我们走脱,她留在这里,不一定会有危险,且以后我们仍可设法搭救,不是死路。可如果我们同她一起被人在京擒住,那才真真大难临头!”
恭定亲王虽悲,但仍定下决断:“事不宜迟,迟则生变,立刻脱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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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心园内,茶香缭绕,一局棋摆在桌案,黑白正处交战,两方各不相让,互镇互压。慕归雨独自坐在桌案前,对着黑下了一子,又对着白落了一子,或是觉得无趣,站起身走到窗前。窗外竹林正在鸣响,枝叶交打,一派热闹,可偏她独自清静。
慕归雨站了会儿,转身走到书房,唤云子玄棋取来华京大舆图挂起,站在舆图前看了一圈,手指准点到一处,笑道:“闲来无聊,去这里瞧瞧。”
云子默不作声,抬眸望去,见她所指之处是延寿坊。
那里正对皇城西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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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城,承天门下,刀撞马鸣。
守备军与北军正在殊死搏杀,招招夺命。刀光剑影之中,一人身姿尤为俊显,在重重叠叠的人影里劈开一条路。
她挥舞着一把分量绝不轻的偃月刀,刀风飒然利落,照人劈去,胸甲当时便瘪下一大块,宛如裂谷,而刀刃丝毫无损,她抬臂抡得武器呼呼作响,斩敌如割稻,竟无人可挡。
时不时有血飞溅到刀杆上,手握极易打滑,她两手似有伤未好全,身旁副将皆时刻忧心关注,然她两掌间紧缠的布条把血吸去许多,并不使之妨碍,搏杀许久,刀始终牢牢地攥在她掌心。
守备军中,郎将顾宜在厮杀间观望对面气势,见北军士兵皆振奋无比,斗志坚定,不由涌上一股凄凉:我们要败了。
她与同袍在一起奋力抵抗,却终究难敌。
在太女带领下,北军势如破竹,守备军很快便陷入下风,此时风临挥刀斩下一人首级,高呼:“敌势已败,随孤擒将!”
白青季振臂响应,一群士兵大吼着策马冲上前去,将仅剩的千人冲散,围住顾宜等人,步兵冲上前,拿起破甲锤一路开道,终冲至顾宜面前,将她殴倒在地,卸了武器摁跪在地上。
顾宜头盔落地,奋力挣扎,抵抗间听得一阵马蹄声近前:“嗒,嗒,嗒……”
她心兀地一沉,慢慢抬起头,只见九天星夜之下,一人手拎偃月刀,策黑马而来,披着星月灯火,于马上垂眸俯视而来。
那双凤眸在夜里亮得吓人,宛如利剑刺来,其一身墨甲犹如龙鳞绕身,暗光蕴危,两抹红于身后微微晃动,恍似游龙摆尾。
伴着她的目光,有几滴血顺着乌发滴下来,打在甲上。
“嗒。”
顾宜像是被这声惊醒,回神望着她,开口唤了声:“太女殿下。”
白青季策马上前,使陌刀压住她脖颈,顾宜身躯沉了下,头却没低,仍看着她。白青季喝问:“名姓!”
“原西江守备军顾宜执,见过太女!”
白青季抬起刀面照着她脸就拍了一下:“放肆!”
顾宜横眉道:“输便输了,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却不必欺辱!”
风临淡淡问:“守备军可曾受屈?”
“不曾!”
“孤可曾薄待你们?”
“……不曾。”
“那你们缘何起乱?”
她问得平淡直接,对面守备军的残部却面有戚色。事已至此,还有什么话不能言说?
顾宜抬起头,望着她凄声道:“太女,我知道我们没出路了!我们只有如此!”
“各有立场,如是而已。”风临道出此八字,已将因由说尽,不必再问下去,她抬手轻挥,身旁士兵就要上前,顾宜却出言道:“且慢,既为败将,任由处置,只是死前也希望得个明白!”
风临道:“你问。”
顾宜咳了一声,压下血痰问:“我们输在哪?”
这个问题似乎勾起了风临兴致,她原本冷淡的眼缓慢弯起,将刀递给亲兵,翻身下马,走到顾宜面前俯下身,在她耳边轻笑低语,长发随着动作自肩头滑落,几滴血顺着发梢落下,滴在了顾宜的脸上。
“孤早就知道谢元珩找过她。调离裴碧旗也是有意为之。”
“然而这些都只是次因。你们败的最重要的原因仅有一个——你们自知不义。”
风临附在顾宜耳边低声道:“孤替楠安北军亡魂,向你们问候。”
顾宜跪在地上,两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