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走了?”
“千真万确。”京兆府副使对谢元珩飞快作揖。
谢元珩站在书房放下笔,道出一个“好”,随即问:“她实际带走了多少人马?”
“京内半数守备军,邻州半数守备军,原参与过东伐的全部枫城营兵员一万六千人,萧成部万骑,辎重万人,南北医吏工匠近五千。约计八万。”
“好,不出所料。”
副使道:“大人,我们是不是……”
“稍安勿躁,且等走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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及于城门送离大军,子南玉将子徽仪召进皇城,在风临离京期间他便留住栖梧宫。
在栖梧宫殿中,子南玉望向子徽仪,问:“你似乎很平静。”
“是的,因为殿下让我相信她。”
“不再不安?”
子徽仪垂眸,复抬头道:“我想相信她。”
子南玉未再多言,轻颔首,抬手对侧方轻轻示意,明非自座旁而来,手中端持着一华丽托盘,走到子徽仪面前,将其上之物躬身奉与。
子徽仪立刻垂望,待看清所呈何物之时不由倍感惊讶——那其上之物正是武朝凤印。
“从今以后,你替我代管它,凡有懿令,由你覆印。我所不往,你代行之,执令调遣,如我亲临。”
“殿下……”子徽仪当即惊而行礼,“我何堪担当!”
子南玉却没有收回的意思,坐在座上平静注视他:“你以后是要执掌凤玺的人,熟悉它,掌控它。”
“拿起来。”
子徽仪心被此三字重击,胸膛内尽是微痛的震意,将嘴唇狠咬一下,伸出手从明非手中接过,端持此物,向皇夫行了大礼。
子南玉注视面前的孩子,缓缓道:“起身,我来教你如何掌管南皇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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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延平门送军后,慕归雨先回了趟静心园。
慕归雨回到房中,命人呈水洗面。她手舀起一捧温水覆到脸上,不多时,一滴滴浑浊的白色水滴顺着她的指缝落下来,打在竹纹水盆中,如丝化开。
脂粉随水而去,露出了原本的面色,慕归雨抬起头看向侧方不远的镜子,她看到了一个面色惨淡如鬼的人。
慕归雨挪回眼,拿起丝巾擦净了脸,转身去换新官袍了。
在旁侍候的云子见她脸上没了颜色,十分懂事的将脂妆匣呈至桌上,未想慕归雨看也不看,更完衣便去批文了。
云子在后方盯着妆匣看了会儿,默默收起,走出屋时不禁抹眼泪。乌素恰从前头来禀事,见状低问:“怎么了?”
云子道:“本以为今早家主敷妆是心情转变了,未想还是……”她忍不住落了两大颗泪,才抬起头道:“你来禀事吧,快去进去吧。”
乌素给她递了帕子,转身走到门处叩门入内,告知子敏文来拜访。慕归雨平淡地去见,子敏文见她称要一同去趟刑部办事,没聊几句,便问:“殿下的事可告诉你了?”
“告诉了。”慕归雨道。
得了回答子敏文刚要往下说,便听她道:“虽告诉了,但未让我参与。”
于是子敏文要说的话就这么卡在嗓子里,咽下去了。
慕归雨微转过头,饶有意思地看了她一眼,念了遍其名:“子敏文。”复转过头淡笑:“从很早以前我就觉得你的名与字有意思。”
她向前慢慢踱步道:“敏文,韬世。敏学之慧,容世之量。”
说着慕归雨露出点浅笑:“想让你有才,还想让你有德。好贪心啊。”
子敏文犹疑地看去,慕归雨脚步微缓,低眸望着地面,很轻地笑道:“我曾很羡慕你。”
子敏文神情微变,倏尔有些苦涩道:“我有什么可羡慕的。”
慕归雨低头向前走,用轻得难以听辨的声音道:“有的。”
子敏文还在疑思,而慕归雨已恢复了素日模样,淡淡笑道:“有句话我说是僭越了,可顾忌将来,还是冒犯提醒。有些事你要注意分寸。”
子敏文立刻明白了她言意所指,说:“放心。”
“我不会越雷池一步。”
慕归雨淡笑挪目,仿佛方才谈话从未发生,与她行至车马处。
旁侧子敏文犹在暗思,她为何提及此话?思索时,子敏文忽想起母亲的话——“不要和她走得太近。她手下有几千个暗桩,你知道她都安插在哪吗?”
话音萦绕耳畔,子敏文在不知不觉间凝起眉头,暗看向慕归雨。
“还不上车?”
“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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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日傍晚,谢元珩于府内密唤属下询问:“大军至何处?”
“回大人,已至梦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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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京西西市,闻人言卿于此挑选了家华楼,预定雅厅约见了礼部的几位官员。
谈话谈得甚为烦躁,闻人言卿虽不是个容易激动的人,也不免为之生厌,可她还是按下情绪,在散后前去京东拜访张家。
不出意料,张世美的家人果然拒见她。闻人言卿在门口受了不少冷言利语,神色平常听完,行礼离开,只道下次再来拜访。
她拿起被丢在地上的礼物,转身往车马处走,没走多远,忽然听见左前方传来几声咯响,她抬头去看,只见一只鸡立在道墙上,正歪着头看她。
鸡?闻人言卿有点愣住了,此地居住皆是朝臣名流,谁会养鸡?
这鸡的羽毛并不如何鲜亮,尾羽也不长,实在不算好看,可莫名有一种气势,好像天生就生在墙头上,看不起人。闻人言卿奇怪,它究竟有什么值得如此傲气呢?便暗暗观察。乍看不觉怎样,细看,它腿竟占了整个身子的二分之一,甚为强健,走路时,腿朝前撇,脖子跟着一探一探,眼睛四处蔑视,斜睨而来刹那,与闻人言卿对视上。
闻人言卿:“……”
正此时,那鸡忽地抬起两翅,大叫一声,两腿猛地跃起,竟扑棱棱飞了起来。
只见此鸡抻着脖子振翅翱翔,巡夜而上,朝那样子竟是冲着天去的。上天之前还不忘伸腿蹬了闻人言卿脑袋一下。
望着飞上天的鸡影,她陷入了深深的思考:鸡都能飞,为何我不可?
寻常之鸡终日碌于往返食土,人皆以其无飞天之能,而今我竟见此奇鸡,以肉禽之身御风踏树,不可谓不开眼界。
村鸡尚有巡天之志,我饱读诗书,沐圣贤道理,竟无纳世之胸怀、荡晦之气宇?
思及此,她只觉胸内郁气尽扫,那点烦闷也不值一提。
再次看向那只鸡,闻人言卿不禁激动:妙哉,这是一只能教人明悟的鸡,一只有智慧、有傲气的飞鸡!这是一只神鸡!
她连忙沿着道墙寻去此家正门,礼貌叩响,见一老者启门,忙行礼道:“冒然叩门,叨扰老人家了。实是晚生方才见一飞鸡踏树,惊叹万分,此真乃神鸡也,请问老人家——”
“不卖。”
闻人言卿:“……”
“多少钱也不卖。”
闻人言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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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夜稍晚,子敏文携诏去闻人府议事时,闻人言卿跟她提了此事。子敏文笑道:“一只鸡而已,有必要念念不忘?”
她嘟念:“不一样,那只鸡会飞。”
子敏文看了她会儿,说:“你若想要那只鸡,我去给你弄来。”
闻人言卿说:“那老人家咬定不肯卖,你有什么法子?”
子敏文淡淡一笑:“没有谈不成的买卖,只有开不出的价钱。”
闻人言卿稍有犹豫,道:“那是国子监祭酒的鸡……”
子敏文神色丝毫未改:“你只说想不想要吧。”
“想。”
子敏文笑笑,抬手将掌中的紫檀串套至腕上,说:“明天这个时间,我带它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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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东宫詹事府与中书门下就曲谈等人受责之事,做出了正式释文。言辞严厉批责了曲谈等人蔑视东宫的行径,在批评之后,表示惋惜缅悼,以东宫名义下发抚恤,并对亡者官职不予降阶处罚。
尚书省许多官员存有微词。
同日大理寺、刑部整理出刘达仕及氏族刑讯供词,上交中书门下御史台审阅,预备择日会审定罪。
东宫明辉殿那一脚,将慕归雨踹至暗议中心。数不清的人凭太女这一脚,于心中断言慕归雨失了储君宠眷,已是岌岌可危。然而她仍是三司事实的掌权人。
内卫,臭名昭著的走狗,因为及时攀附了她的袖摆得以避开暗潮。现在,她们成了她的走狗了。
谢氏对内卫的查办极为愤怒,认为不可容忍,不仅发动全族于各处为内卫施难,更是在口舌之上大力戮批,走狗之言便自此而来,而为了重挫内卫府,谢家不惜命人将她们先前于皇城杀害旧东宫僚属的事也翻出来。
内卫刚刚避开武皇失势的暗祸,哪里忍得她们重提旧事,孟品言尤为怒愤,须知当日在皇城对属臣动手的正是她们。她认为这是谢家要置她们于死地,遂下了死手整治那几个被拉去内卫府的谢氏族人,还暗中派人刺杀上司余百桥,未成。
内卫府因此裂分两派,两方就此结仇。
在内卫府与谢家明争暗斗之际,慕归雨往返于内卫府、刑部、大理寺、詹事府、御史台、中书省,不得歇息,故而她虽未似东宫属官那般领命,但仍尤为疲惫。
十九日午,慕归雨自中书省回刑部,在自己的公厅静室内摘下官帽,稍作休憩。
她蜷在小榻上睡了一会儿,觉得口干,沙哑唤道:“云子,水。”
榻边人停顿一瞬,起身走向后方桌子,拿壶倒了一杯水端过来。她伸手接过,喝了一口就皱起眉:“怎么这么烫?”
她往榻边看了一眼,也就是这一眼,让她惊得一下从床上弹坐起,茶杯失手跌滚到地上,摔个粉碎。她使劲睁眼去确认,企图抹掉面前的景象,但是徒劳。
榻前香影静坐,容芳玉雪。
慕归雨张开嘴唇,甚为干涩地吐字:“您怎么在这?”
她立刻向门外找寻云子身影,云子在门外探过头来,对她眨眼一笑。
慕归雨的眼神沉了。
风依云坐在榻前难过地看着她:“吾听说你被从明辉殿踹了下来……你怎样?伤处还痛么?”
话音传来,慕归雨像是被开水泼了,当即飞快从榻上跳下来躲避,脚一下子踩到官袍,呼咚绊摔了。她极速爬起,连连避开风依云伸来的手,踉跄到桌边把官帽戴在头上,也顾不上歪不歪,就赶快直起身跑到门外廊下,把门大推开,后以镇定的姿态行礼:“臣派人送殿下回宫。”
慕归雨的人生已很难有这样失态的时候,看上去不免有些好笑,可他笑不出。
风依云说:“你赶吾走。”
慕归雨道:“您不该在这!这于您、于殿下都不是好事!”
“吾不该在这,那该在哪里?”风依云眼圈红红地看向她,“姐姐那里吾不敢劝,你这里吾也没有脸来。可……”
他话音凝顿,伤感问:“你们怎么会闹成这个样子?”
慕归雨眼眸隔着作揖的手,暗暗看向他,道:“臣与殿下仍与从前一般。您勿忧心。”
“你骗谁。”风依云秀目掩不住伤感,“你当吾不知道你那口血吗?”
慕归雨作揖的手紧紧握在一起,深揖下去:“太女也曾吐血,远甚于臣。”
风依云自椅上起身,朝她踱步:“你伤她,她伤你,何日是尽头?”
“吾怕刺激姐姐,令她心伤,不敢多提一字,只能在她离京后来瞧你一眼,未想却给大人添了烦恼。”
慕归雨听着,始终保持着垂首作揖的姿势,“此地污浊,恐污殿下衣摆。”
风依云跨出门槛,站在她面前问:“你为什么不抬头看吾?”
“臣不敢。”
“若吾命你看呢?”
慕归雨双目微圆,怔在那里,一只白而纤长的手伸来,探指于她下巴,缓缓抬起她的脸。
慕归雨在无限震惊中随着他的手指抬头,脑海空白地望着他。面前皇子垂眸注视她双目,道:“你听不听?”
此刻万籁俱寂,慕归雨浑身血似被抽之一空,连呼吸亦被摁止。竹林震啸,万琴弦颤,她不能道出一言一字,唯如木般仰着头,定望着他。
风依云黯笑了下,缓收回手,再未说一言,自袖内取出一小瓷瓶放入她作揖的手中,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