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京,东宫。
闻人言卿与慕归雨正往明辉殿走。闻人言卿听她说完几句话,点头道:“如此就好……殿下既说过去了,那是就过去了,我总算可以放下心来……你要好好的,可别再做什么,有什么事做前都先和殿下招呼一声,啊。”
慕归雨微微挪目,未语。
正走着,前头有属官赶来,见到她俩像见到救星,忙近前道:“两位大人快去东殿吧,曲大人她们又来了。”
“又来了?”闻人言卿蹙眉,转看她道,“都怪你,没事围谢府干嘛……”
慕归雨道:“失了领头羊,群羊自然要来寻麻烦的,这是心无底气的表现。不必忧愁。”
闻人言卿没再说什么,往东殿方向走去,只对她道:“可得弄死了啊……”
“放心。”
她二人相继踏入明辉东殿,只见十几个着紫红二色的官员坐在殿内,已有东宫属官在陪同。细望去,见来者为首者是尚书省右丞曲谈,左右司等俱在,连北军衙的右郎将也出席了,五花判事有四人到场,余者有谏议大夫、各部要员,听有人进殿,皆冷眼看过来。
慕归雨扫了一眼,笑道:“各位大人,来此有何贵干?”
“呵……我们要见太女!”
-
近京官道,风临的队伍正在悄往京城赶去。
昨夜子徽仪被惊得狠了,一路上胃都不舒服,脸色也不太好,不声不响地倚坐在那,这会儿已睡着了。
风临望着他的侧颜,不禁心生怜惜。昨晚他们的交谈太激烈,只顾宣泄,有许多该说的话都没有说。问的一个问题,他到底还是没有回答。倔而狠心的人。
那个树坑总在她眼前晃,带着泥土的腥味,让她想起很多。
若晚来一日……风临生出一丝后怕。
在从前,她会用很多意象来形容子徽仪,但于此时此刻,她望着他,脑海中只浮现四个字——扑火之蛾。
他对光与温暖有极度的渴望,为了那一点光源,他毫不吝啬奉献,将身躯投入其中化为燃料也在所不惜。自缢,暗桩,诀别,登城,投水,在每一次抉择来临时,他都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利她的选项,永远把自己推向死地,无怨无悔,无惧无疑,似乎他的生命只在投入火中这一刻才善终。
他的向死之心不是一两天了。在他尚且年轻的人生里,承受了太多磨难与失去。人若总在失去,是会失了走下去的心的,她再清楚不过。
仅凭一份情能拉住他吗?
由不得风临不忐忑,她的情是否能弥补他整个人生的裂伤?
不愿承认,但她确实没有把握。
仅靠情爱就想拯救一个人的痛苦,这想法太自大。人生太广大,风雨从四面八方而来,只靠一堵墙怎么挡得住?
但她也没别的办法了。除了这份感情,她也没有能挽留他的东西了。难也要拽住他,她会把他牢牢护在怀中,剩下的墙,她陪他慢慢建。
思考间,风临蹙眉,无声注视子徽仪。
即使睡着了,子徽仪仍下意识靠在角落,头倚着冰冷的车壁,哪怕风临就坐在身边,他也没依靠她。
风临心知这不是他有意的,只是多年来孤独造就的选择习惯。她不禁久久注视他,看到的是他苍白的脸,憔悴的眉眼,和即使睡梦中仍散不尽的郁色。可她望着他,却总想起曾经他那双清澈而明亮的眼。
习惯是不容易改变的,但只要他在身边,她有耐心。
风临伸手轻抚他鬓边的发,于心中道:我们慢慢来。
怕吵到他,她唤停了车马,悄悄退出去,前去检视队伍,顺道看了下那几个被抓的人。
慕归雨培养的人素质确实不错,从被捉至今未透露一个字,若是敌人,倒还真是棘手。可她还是从她们所带的关牒文书中猜解出端倪,慕归雨的计划,应是将子徽仪直送西北。那是风临势力现在所触及不到的地域,这无疑是个巧妙的安排。她是真想送他走。
风临凤眸浸在阴影下,眼神逐渐阴冷,从那几个被捆住塞住嘴的人脸上掠过,定在素问与星程面上。
二人身躯明显僵住,屏息看她。
在两仆战战兢兢的目光里,她发出了一声“呵”。
“他应是怕你们挖不动,所以才寻了个借口,使钱雇人来。你们竟毫无察觉?”
风临冰冷笑道:“两个废物,留在世上何用?”
素问闻言惊惧,抖若筛糠。风临冷笑着注视他二人,正此时外有马声驰来,风临知是信报,转身而去。素问大松口气,默声流泪。
来递消息的候骑下马,速至风临身边耳语许久。她凤眸微沉,点头表示知晓,遂下决定,命白青季留此护送,后略作犹豫,折返回车驾内。
入车后,风临来到子徽仪身边,凑过去轻语:“徽仪,醒一醒,徽仪——”
子徽仪因难受本就睡得不实,听见唤声睫毛动了动,睁眼看向她,朦朦胧胧的。风临伸手轻触他面颊,说:“京中有点事,我要先赶回去,你身子不适,坐车慢慢走,我们在京中会面,好不好?”
子徽仪点点头,并没有异议。
话到此就该结束了,但风临总像有话没说完,坐了一会儿,复又补上句:“不是丢下你,你不要多想。等我忙完如果你还没到,我就来迎你。”
她伸手轻拢住他缠着白纱的手指,没有用力,很温柔,“千万不要多想。”
子徽仪垂眸看着她动作,心绪酸涩,轻声道:“不会。”
风临望着他眉眼,拇指轻而又轻地在他手背摩挲了下,后起身道:“那我走了。”
“嗯。”
她转身刚要往外走,子徽仪忽伸手抓住了她衣袖,风临立刻停下:“怎么了?”
听到问话,他低头看去,也似微惊,飞快松开手,转过头道:“没什么。”
风临定定瞧了他会儿,忽俯身靠近,两手轻捧起他面容,说:“我在华京等你。”
子徽仪心池倏尔被打起涟漪,无声地点头。
日光在他脸上烁动,如洒金妆,风临深深凝望他,手指轻摩他脸颊,转身走了。
脚步声离车渐远,被车马声盖过,子徽仪坐在车中愣了一会儿,忽而飞快挪到车窗处推开,向外望去,见薄尘之中,那道玄袍佩剑之影已远。
他慢慢转回头,手搭在车窗上,喃喃道:“等我……”
-
东宫内,两派官员坐于东殿堂内,左右列座,互相对望。
子丞相及詹事府要员、户部、兵部侍郎已赶来,闻人言卿等一众新属官也在,慕归雨亦处于其中,面带微笑地看向对面。
在她们对面,十几名官员坐于座上,各怀神色。堂内气氛低沉。
子敏文身为少詹事,先开口道:“殿下贵体抱恙,暂不能召见。诸位大人有事,不妨呈文递送,或待殿下稍愈,于宣见时面诉。”
曲谈冷冷一笑:“凡我朝臣官,皆有请见太女的权利,你们却屡次推却。究竟是太女抱恙,还是太女本就不在京中?”
子丞相目光微不可查地挪向她。慕归雨微眯起眼,仍旧微笑。江渝水暗看了子丞相一眼,复看向子敏文。
子敏文说:“大人何意?难道是觉得,我们在诓骗你们不成?”
“很难说。”曲谈道,“毕竟这世上有些人连天下都敢骗。”
周厚德道:“大人何意,不妨说得明白些!”
左司道:“我们已经讲得很清楚了,希望面见太女。不见到太女,我们不会甘心。”
子丞相笑了:“怎么?若见不到,你们难道要常住东宫?”
对面有一瞬静。子丞相道:“即使太女在场时,东宫也是群议定政。你们若真有要事,等不及了,现在说与我们也一样。”
“我们的事,怕你们做不得主。”
子丞相笑道:“我能做得你的主就够了。”
曲谈面色微顿,复道:“既丞相礼问,不答倒显得我等不通情理了。那便诉与您一闻,自东宫摄政以来,政令数出,却似有意略过我等,许多事务甚至都越过我部而定,是何道理?”
子丞相并未立即接话,闻人言卿暗观其色,开口道:“目下陛下安养,太女摄政,事务都经由东宫审定,你们却都拒不领任东宫职务,国朝事务繁巨,总不能叫整个武朝停下等你们吧?我们只能择贤而替。”
“荒谬,依你所言,官制岂非形同虚设,只要寻得合你们意点头的人便可,还敢说不是擅专!”
闻人言卿道:“东宫议事件件顺合章程,仅因大人不在,便否了所有,有些霸道吧……”
周厚德听后不禁点头。
中书舍人道:“那柳家的查抄呢?你们借题发挥,编造罪名发难,扣查了多少无辜官员。”
“无不无辜,很难说。”慕归雨道。
曲谈道:“呵呵,是啊,经由咱们慕大人之手的案子,岂有无辜之人?”
慕归雨笑问:“曲大人是对在下有不满?哪一件?是追查柳氏抄没单子上缺失之物,还是追查未入册之物的去向?”
曲谈道:“未入册之物?有没有还两说呢。焉知不是空口编造,拿来构陷。”
慕归雨微笑道:“曲大人,您自然是有您的话的。可如果内卫从您家发现了什么不该发现的,那么我也有我的话要给您了。”
谏议大夫谢雀翎拍桌而起:“慕霁空,我们没提内卫的事是给储君留着颜面,你却不识好歹!你与走狗勾结,构陷朝臣,桩桩件件,以为旁人不知么?”
“你给储君颜面?”
闻人言卿忽而出声,蹙眉道:“你说的什么话啊……你的脑子是不是有问题啊……不行去看看吧?别省那钱。”
谢雀翎怒火起,道:“你不用阴阳怪气,便知你会出声。你与她一个狼一个狈,一丘之貉,狐群狗党,护得紧啊。”
闻人言卿幽幽道:“不敢当,论为畜,不比贵府,飞禽走兽,家传渊源。”
“你说什么!粪污之辈你再说一遍!”谢雀翎本就因家事满腹怒火,听此一言再难忍耐,当即拍桌欲上前,被曲谈抬手拦下。
江渝水此时开言:“别太过分了。”
此处虽为东偏殿,但仍属明辉殿宇,她们的吵闹扰了此地清静,不免让慕归雨不快,声音略冷道:“诸位大人皆食俸禄之臣,既处青宫,理存尊重,有何言语,不妨移步相谈。”
说着她起身欲请对方更换场所,不想这几句话偏激怒了她们。
曲谈缓缓起身,斜睨而望,抬手指着她冷笑道:“腰上挂了两个官印,就自觉矜贵了?还教训起我们?”
她脸陡一沉,大喝:“忍你许久了,此处焉有你说话的份,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两任东宫的狗!”
此话一出满殿注目,众脸色俱变。个人的荣辱此刻已不紧要了,她在此地敢说出这样的话,是轻视储君!子丞相微眯起眼,缓慢后倚至椅背,慕归雨眼神隐变。曲谈见对面忽而沉默,气氛渐异,一派寂静中,闻人言卿脸色阴沉地看向她开口:“你说什么?”
原本一直旁观隐身的子敏文也抬起头,沉声道:“大人慎言!”
曲谈眼睛在二人间瞟了瞟,环视冷笑:“我说什么?呵呵……我说她就是条东宫的狗!一百遍一千遍我也这样说!”
狂姿蔑主,污言辱友,闻人言卿无法忍受此等羞辱,站起身道:“道歉。”
慕归雨伸手拦住她,摇了摇头,遂看向曲谈等人道:“有什么话出去说,莫于东宫失仪。”
周厚德亦生出愤懑,斥道:“满口污言,将东宫视为何处,此地不是你们撒野的地方!”
“可笑!”中书舍人道,“篡逆之辈,也觍颜妄谈恭义?”
她站起来抬手一个个指道:“一个权贵走狗,一个谗言佞臣,一个无孝子孙,一个篡逆之臣,一个庸附朽木……乌合之众!你们才真正污了这块地方!”
江渝水冷笑:“唯你们高洁,唯你们德忠,枉死的军士,绝命暗地的文臣,全都是活该。”
左序愤道:“谁奸谁忠,史书自明!”
闻人言卿不多话,站在那处,只阴冷凝视中书舍人:“你再说一遍。”
“我说了,你待怎样!披粪之徒,忘了你当日的面目么!”
闻人言卿静静盯视,忽而抓起桌上茶盏起身:“我便叫你知道怎样!”抬手一把将茶泼了过去。
中书舍人和曲谈一起惊呼,正被茶水泼了满脸。曲谈本就忍了数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