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京,魏宅。
魏泽站在院内,回忆着那日谈话,沉默站立。家仆来复命,擎来一满是刺的棘木条,使粗布包着两端,递给她道:“女郎,您要的荆木条斩来了。只是要它做什么呢?”
她转过头,目光落在木条上,像自语道:“责过。”
家仆未懂,她没有再言。一根根尖刺在日光下绽着锐芒。
魏泽凝面而视,伸手使劲握了上去。
当日下午,魏泽手握长荆木,双手落血,披发素衣,沿大道,赤足步行至皇城门前。
彼时风临正于东宫,刚阅毕梦麟刺史沈扬的密信。
自几日前谈话后,沈扬回去就日夜思索风临话意:太女究竟何意……到底什么意思啊!旁的事也就罢了,为什么偏偏提刘育昌和使臣的事?
是她的心腹主簿一语点醒梦中人:“这是要您纳投名状啊!”
沈扬思路豁然开朗,当即搜罗准备,洋洋洒洒写了三大张,来信暗示风临,愿以南陈使臣诸事,指证慕归雨通敌叛国。
风临拿到这封密信,没有犹豫便做了决定,拿出火折吹燃,直接烧掉了信件。
自梦麟折返送信的沈西泠正等命令,不想见这一幕,问:“殿下不用吗?”
风临凤眸望着火苗,平静道:“臣子不该死于污名。”
“罢了,总有他法。”
沈西泠闻言微有触动,若有所思地低下头。
火星刚尽,殿外便有内侍赶来,魏泽消息至东宫,风临眼神陡变,森然道:“她想干什么?”
眼下她刚于孝陵处刑一群朝官,兼之宫变暗闻,本就名声可危,这时候若再闹出什么岔子,不知会有怎样的影响。
风临隐有愠意,暗压下,与当时在东宫的属官疾赶至北皇城前朱雀大道。到了城门处。她向前望去,远远的,见魏泽两手持握荆木,一路滴血踏来。
四周羽林士兵及属官朝臣们皆注目,士兵们不知该不该驱赶,都看向风临。风临目光愈发阴沉,走上前询问:“你要做什么?”
众目睽睽之下,魏泽抬头直视风临,给了所有人一个意想不到的回答:“向殿下请罪。”
风临凤眸微圆,眼中阴寒在日光下,忽而散去大半,露出曾经的神色,带着点疑惑望向她。
魏泽两手抓着荆木,血沿着指缝,随话音落地:“臣自与慕霁空夕下一谈后,扪心自省,惊觉愧对王恩臣责。臣分明领受了王傅一职,却没有一日尽到王傅的责任;领了国朝赐予属臣的俸禄,却没有一次做到对殿下忠谏诚劝;受印以臣身奉于王殿,却未曾有一刻以臣自居,对殿下疏漠以待,自怜自怨。臣自傲于少名,可所言所行无一件对得起虚名。今恍然醒悟,效古人之行,前于皇城前责过。”
魏泽目光痛楚道:“未尽臣职,便刑文手以责,损殿下声名,便折自身声名还报。臣以血洗过,祈殿下宏怀,弥补往日之失。”
她十指颤着用力握住荆刺,俯身而躬:“请允臣再做一回王臣。”
突来的锋转令在场所有人措手不及,可与众人此时的暗异不同,风临反而安静下来。她望着魏泽,眼睛清而亮,伸手拉住魏泽手腕,将荆木拿下丢开。
而后,风临于众目睽睽之下,弯腰脱下鞋履,上前放置魏泽脚前,直视对方肃整作揖道:“请大人步我东宫。”
魏泽震动,抬起满是血的手,端端正正向她还行一礼,微有哽咽道:“臣……谢殿下不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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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安王府,映辉殿内,寒江带着老医师与两个医使前来,为子徽仪把脉送药。
两个医使都是新雇的懂医术的男子,都很年轻,王府一共自御医院的人中挑选了十人,专来照顾子徽仪与重伤的凌寒星。
诊完老医师离去,等医使熬药的时间,寒江在陪他说话。
聊的都是些琐事,寒江似乎想让他心情愉快些,谈的很多都是初夏勃勃盛发的景致。但她显然也很想让两人重归于好,却怕他反感,坐在那很小心地开口,在交谈间委婉地掺一点风临做的事,那模样看着有些可怜。
子徽仪默默听着,没有言语。
药熬好后,寒江还有事便告辞了,两个医使前来奉药。
子徽仪执意要自己饮,接过药后捧着没有立即喝,而是用勺子心不在焉地搅着,状似无意地问面前人:“我与殿下的事,你有没有听说一些?”
“啊,当然。”
“……都是些什么?”
那位小男使抬头,似安慰他道:“公子勿忧,您虽失踪了半月,但早就不碍什么了。太女殿下在接您回京的当晚,就在大道上让内官验了您的贞洁,而今天下尽知您清白,不会有人胡乱言语的,您万万放心。”
子徽仪缠满白纱的手骤然顿住,勺子停在半空,整张脸似乎在瞬息褪尽血色。
耳边静得厉害,字音已经消散,可字句仍在脑海回荡,挥而不去。子徽仪白着脸坐在床上,看着手中的药盏,很久后,扯着嘴角露出了个笑容,就像是笑给自己看。
他拿起药盏,把剩下的药一口一口喝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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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皇城。
在送魏泽去就医后,风临去了趟后宫为皇夫奉药,随后去了紫宸殿探看武皇。毕竟对外称陛下是病重修养,风临总要做做样子。
至紫宸殿,平康与张通鉴退至殿外,风临坐到她面前,道:“近来查看户部账目,发现国库竟很充裕,倒叫孤意外。”
风临谑笑:“原来你也并非一点人事不干。”
“孤赏罚分明,这是奖励你的。”风临掏出一盒糖放到她面前,那糖盒武皇看着很眼熟,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对面的风临仍盯着她,在放下糖后,语气骤冷:“可既然国库充裕,当初你为何迟迟不肯给北疆拨款?”
“……”
“怎么,你的嗓子还没好?”
武皇苍老了,但比起先前平静了很多,在风临说完后,她用一种晦暗且苍凉的目光看着风临,说:“如今朕已是你的阶下囚了。你不必再忧虑什么,让朕见一见你的父亲。”
风临盯着她,眼睛漆黑笑道:“陛下,在漠庭的牢狱里,阶下囚是没有资格提要求的。”
她无视对方的目光,冷然离去,走到殿外廊下时,忍不住抬手捶了下廊柱,暗道:她还想见父亲……
平康来到廊下与她汇报了近况,末时,问了句:“寒江最近怎样?”
风临一五一十讲,平康沉默听完,点点头。
回到东宫后,风临仍难平这股阴愠,强压情绪于明辉殿理政。
殿内子丞相、慕归雨、闻人言卿、裴怀南、礼部尚书、周厚德都在,因是私议,未置史官。
禀完事后,周厚德、裴怀南先行离去,去调军款。子丞相得知风临刚从紫宸殿回来,隐晦地问:“若陛下病情日重,您打算如何安置呢?”
白青季此时上前:“殿下,要属下效力吗?”
闻人言卿道:“殿下您难道……”
“怎么可能。”风临冷笑一声,带着丝难察的恨意道,“婚还未成。她死了孤岂不是还要等三年?”
殿内陷入了沉默。
风临看向礼部的人,以种略带冷意的语气,道:“孤给你们两个月的时间筹备,打完东夷回来,孤就要成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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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东宫的路上,裴怀南折返回来,与风临在路上见缝插针地讲事,风临说:“东边已有两城不战而降,不能再拖了。不等北骑大部了,先集调京兵,孤亲自带队。你后日就动身,现在南疆是守备军在驻守对峙,久耗不利,你去后要速战速决。”
裴怀南点头,二人正说着话,忽见寒江自前方而来,风临奇道:“你怎么入宫了?”
寒江愁容上前,对她端正行礼:“殿下,有两件事我擅专妄为,前来请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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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宫前,宫道上,慕归雨正和闻人言卿往宫门方向走。行走时闻人言卿时不时揉膝盖,好像不适。
慕归雨问:“你膝盖怎么了?”
闻人言卿说:“哇……那可真是不太好……这两天用得太多了……”
礼部尚书从后方而来,闻人言卿扭过头,一瘸一拐走过去道:“尚书大人,殿下交代的事,你懂得。一定要尽心,要是做不好,我的手段你是知道的。”
说着她做出了个凶狠的表情。礼部尚书道:“你什么手段?”
闻人言卿微愣,遂阴下眼神道:“不清楚……你要不要问问别人,比如慕侍郎。”
慕归雨叹了口气,后抬起眼,微笑着看向礼部尚书。
只一眼,礼部尚书遍体生寒,脸当场晦暗,尴尬笑了两声,匆匆离去。
闻人言卿望着对方背影,一瘸一拐走过来,对慕归雨笑道:“这就叫狐假虎威吧……”
慕归雨说:“不会威胁人,以后就少威胁。”
“嘿嘿……”闻人言卿笑着,忽觉察一丝冷意,立刻向前看去,见风临正大步而来,当场色变:“不好!我把这事忘了!”
慕归雨随之转头,正对上风临可怖的眼神,神情渐渐凝重。
风临面上阴云密布,刚刚走近,闻人言卿便立刻作揖:“臣正要去皇城内找殿下禀告此事,今天臣去拜访了公子。”
“你找他干什么!”
“臣找公子求情去了!”
闻人言卿作揖得飞快,一副任打任骂的样子,风临气不打一处来,上前指了她两下,又看向慕归雨:“你呢?!”
慕归雨作揖行礼道:“臣没有求情。只是去聊些旧话,毕竟公子曾是臣的暗桩。”
闻人言卿悄说:“你闭嘴好不好……”
暗桩二字入耳,风临眼神愈寒,遂于宫道上训斥二人,言辞相当锐利。两人皆低头不语,躬身告罪。
“你们别想再进孤的王府,若孤回去发现他因你们有半分异样,你们便等着。”
风临冷声丢下这句话,走到慕归雨面前,阴寒咬牙道:“尤其是你。管好你自家的事,不要拖家带口的往孤府门前晃悠,别到最后,要孤给你收拾烂摊子。”
慕归雨微怔,抬起眼看向她,随即明了,低头道:“给殿下添堵了。”
宫道上时不时有宫人往来,亦有东宫出来的臣子路过,暗暗注目。风临冷眼扫视了偷看的人,随后抬手对慕归雨和闻人言卿各点了一下,转身离去。
二人于后抬手行礼,一直到望不见风临的身影才起身。
起身后,闻人言卿有点丧气,垂头对慕归雨说:“真是好丢人呢……”
“你还是去求情了。”
闻人言卿微顿,随即低下头,以很小的声音说:“哪能真不管你呢……”
慕归雨站在日下,看不清表情,嘴唇微动:“多谢。”
她笑了下,问:“我要去中书省,一起么?”
慕归雨挂着微笑没说话,抬手松了下衣领,咬着后槽牙弯起眼,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狠意。
“你忙,我先回府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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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日傍晚,风临巡查完京中北骑状况后归府。路上白青季问:“公子既然醒了,殿下何不收拾收拾搬去东宫?您住在皇城里总归还是方便些。”
天边暮色顺着车窗投照风临面容,将她的眼眸照得像盛放的芙花。可她神采却是黯淡的,带了些落寞道:“一个人去有什么意思。”
“带公子一起去呗。”
“他未必肯去。”
白青季奇怪道:“怎么会?公子那么喜欢您,怎么可能不去。”
风临说:“他未必还喜欢孤了。”
回到王府风临感到一股疲惫,想提起精神去映辉殿,不知为何,心情更加低落。寒江从出皇城后便一直跟在她后面,小心翼翼的,风临叹息,对她说:“不怪你了。去叫人送晚膳去映辉殿吧。”
寒江道:“是要和公子一起吃吗?”
风临说:“他没吃吗?”
“公子胃口不大好。下午吃了药后就没再进东西了。”
“孤和他一起吃吧,叫人备些药膳。”风临说完,却不由得叹息想:也不知他见了我还有没有胃口。
她快步来到映辉殿,几处厅堂不见人,她便进寝殿去寻,正见子徽仪伏躺在床上,一张脸被冷汗浸透,眉眼带着疲意,像是刚刚从疼痛中缓过来,一旁素问和星程在给他用丝巾擦汗,见风临来,两个人都明显受惊。
子徽仪从床上抬头,说:“你们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