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二十七日晨,风临又一次从失去子徽仪的噩梦中惊醒。
这是第七次了。
同前六次一样,这次仍是那座着火的城墙,耳边喊杀声嘈杂,子徽仪从城上跳下来,云袖翻飞。
同前六次一样,这次,她仍没有接住。
穿白衣的少年如空中坠落的玉兰花,风临用尽力气跑冲过去,伸出手去接,跑得咽喉干痛渗血。她都已经碰到他的衣袖了,结果入怀时,他忽然像蒲公英一样,就那么飘散在眼前。
指尖的触感是凉的,像摸到化了的雪花。她跪在地上哀嚎,徒劳去抓那消散于风中的沙影,血像海一样蔓延到她脚下、手边,她望着满地冰冷的血,耳畔听到一句话:
“殿下,踩着我上去吧。”
风临僵在原地,回神时,两手已经全是鲜血。身后有哗哗的水声,像有人淌河而来,她举着沾满血的手,慢慢回头,看到了死去的千百名士兵属臣。
风临惊醒了。
剧烈喘息裹挟肺内剧痛,随着呼吸剌割她的咽喉,冷汗沾满里衣,背伤疼如针刺,像在受刑。风临愣愣看着自己的双手,十指上干干净净,还有寒江昨夜涂的润手花膏的芬芳,淡淡的,是玉兰香。
她向帐外望去,此时天还没亮。
风临抬手缓慢捂住脸。在寂静的宫殿里,她听到殿后那株枯萎的凤凰花树发出的沙鸣。
天快亮了。
她该换上锦袍,去东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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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城,东宫,明辉殿。
一清早,应会的臣子便前来等候,这次小朝的人数比上次增加了三人,多了新提任的户部官员、工部官员、京兆府官员。踏入再次开启的东宫中,她们不少人内心是激动的。
往映辉殿走的路上,新上任没多久的户部侍郎周厚德神情微漾,还在回想昨日风临之言。
原本她不愿侍奉新东宫,是被子丞相强拉而来,任为户部侍郎,她性子温厚又避争,不好推脱,只好答应,想着应付了事,可未想两场小朝下来,却大大动摇了心意。
她眼睛微弯向前走,恰看到前方慕归雨正站在道中,望着东宫远处的树木微微出神。周厚德走上前道:“慕侍郎,早。”
慕归雨慢慢转过头来,“大人早。”
“侍郎在看什么呢?”她笑问。
“树。”慕归雨目光落在遥远树影,喃喃道,“都长这么高了……”
周厚德一时愣住。但慕归雨极快转回头,恢复了素日得体模样,优雅抬手向前示意,边走边笑道:“见大人面有愉色,何事开怀?”
“哈哈,是在想昨日小朝之事。”
二人一路入明辉殿,各自入座,不多时人员相继到齐,风临亦至,这次皇夫没有来。众行过礼后,正式开始议事。
风临命人将一张大舆图立挂于殿中,亲自站在前指道:“孤昨夜归后特命人准备了张九州大舆图,上有我朝与四疆邻国,对各势力兵力粗略做了估算标注。按距离,最先对我朝造成威胁的应是东夷与恪刘联军。”
舆图所示军地该详处详,该略处略。
她手指点了一下东疆,“东夷军孤曾交手过,兵弱。上次折损十八万兵员后,它十年内难复元气,几年间孤亦有人潜伏其国,知东夷王苛政刮金实军,民已难担负,这次发兵应是举全国之力所凑。本就战力低弱,如此更是不足为惧。但麻烦在它距离太近,刘达意家乡雍州又地处武东,一旦战起,难保它邻近州府不战而投。
且我方亦有劣势。孤所熟悉的镇北军需要镇守北疆漠庭,不可大部调动,而京中军队一来承平日久,战力未知,二来将官多是权贵子女。”
“唯一的好处是,坐京而战不必为粮草发愁。”
风临转向众臣:“所以孤决定扬长避短,向东来一场诱敌之战,向南,打一场防守反攻。”
慕归雨此时行礼发问:“那军衙中的贵女将官,殿下意欲如何安置?若骤然左调,恐令生怨。”
风临轻笑:“不降。非但不贬,孤反而还要对她们委以重任,把她们调到东疆最前线去。”
慕归雨闻言嘴角上扬一大截,行礼落座,不再多言。
风临环顾:“众卿意如何?”
十三人里江渝水最先出声:“臣以为妙。”
慕归雨随即道:“妙。”
子丞相闲着也是闲着,也应了声:“妙。”
闻人言卿左看看右看看,踌躇开口:“妙——”
风临道:“好了打住。”
闻人言卿低头:“喔……”
周厚德不懂军事,见她们一个个妙来妙去也不知妙什么,但她听懂了风临说的“诱敌”两字,顿时不安的心又摇晃起来,皱起眉犹豫开口:“殿下……”
“嗯?”
“您所言的‘诱敌’,是何意啊?该不会要放东夷兵入武吧?”她说着眼可见地焦急起来,“这是否太过冒险了?”
“人入不入武不是孤说了算的。再者,周大人也不必过分忧虑。”
风临站在巨大舆图前,淡淡道:“孤能胜她们一次,就能胜她们二次,三次。”
周厚德安静下来,目光笔直地看着她。
随后,风临与众详细议定了粮草调运、军衙将官调任、邻近州郡兵员调动等事,大多定下,唯谈及顾氏二将与荣恒威等人时,各稍有异议。
子丞相及周、袁、江几人都言,战前不宜处置旧将,恐令京兵不安,风临觉得有理,便暂作罢,命刑部严加看守,对顾家则单将顾崇明拎了出来,假以非常时期的借口,有人异议。
小朝散后,风临似有事飞快走了,几个朝臣行礼后,在殿内整理文书,一个个告辞。
其间,周厚德念着方才风临的话,又回味昨日谈话,忍不住向几人感叹:“与殿下相谈,真如沐春风,我不觉间竟为之倾倒。虽有狂气,但不失少年英豪。”
慕归雨闻言淡笑:“晓天之日合当如此,辉芒不盛,怎叫新阳?”
江渝水虽另有想法,但听闻此言也微微点头附和:“无论怎样,危急之际储君有这样的气度,总能叫下面人定心。”
史官跟在后面唰唰记。
几人说话间,子丞相收拾完东西走了上来,周厚德转身抬袖伸手,摇头晃脑地问子丞相:“丞相以为——”
子丞相把一文书塞进她手中:“批红,拿钱。”
周厚德:“……”
望着子丞相的背影,周厚德拿着文书转头看向众人:“这……”
慕归雨微笑走上前,左手拉住她的手,她眼睛涌出些感动:“慕大人……”
慕归雨右手从身后拿出一个拨款文书,放到她手中:“我们刑部也有劳了。”
周厚德:“……”
她看着慕归雨背影还没来得及说话,江渝水走上前,也塞了一本:“还有我们兵部。很急。”
闻人言卿磨磨蹭蹭走上前,也不好意思地塞了一本:“周大人,还有我们门下省……你知道的,最近圣诏发的有点多……”
周厚德说:“你……”
工部侍郎跟上前塞一本:“辛苦周侍郎了。提一下,先批我们的,我们比兵部要急。”
江渝水、袁维真两人还没出殿,停了这话停下脚步,江渝水回头道:“你这什么话,什么叫‘比兵部要急’?”
工部侍郎道:“军器司要急调军械,怎么不急?没兵器你们拿什么去打?”
“我们集兵难道就不急?”江渝水一听就火冒,转过身道,“我早觉你们不厚道了,你们工部的人一天天就会和我们兵部打算计。”
“江侍郎这话什么意思?”
江渝水又驳两句,转头看向尚书袁维真:“你就在这站着看?”
袁维真道:“算了,和为贵……”
江渝水暗暗咬牙,心生恼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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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会之后,风临跑到紫宸殿去嘲骂武皇。
“孤早就叫你警惕楠安,增兵暗压,以防其患,你偏不听,如今怎样?风恪制而不杀,刘达意在你眼皮底下溜出京,南陈本有歹心,风宝珠亦有杀母之仇,京内政局相争之际,你竟把她们的使臣放进来招待,觉得有把握稳住局势?结果怎样?陛下,你玩砸啦!”
武皇听得脸色发青,讲不出话。
风临走上前端详:“怎么,嗓子还没好?哈哈,也不错,你嘴里本也吐不出什么人话。”
站在她面前,风临比她高出一截,自上而下的阴影完全笼罩住武皇的脸。迎着她可以杀人的目光,风临微俯视道:“现在若是你掌权,你有能力收拾这局面么?”
“你手下的能领兵的大将本就不多,柳一江数年前牺牲,宁勇被你废了,裴氏母女被你压制在江淮,顾程被你亲手坑死,顾严松囚府丧女,朝内武将青黄不接,你拿谁去迎战?”风临笑了:“荣恒威?柳合?”
风临眼神陡阴:“若无孤,你连镇北军都没有。”
武皇心脏像猛地被人攥住,呼吸微停。
风临盯她道:“这一切都是你的过失所致,却要孤来给你收拾,这有道理吗?……就该让你坐在龙椅上,看着三疆起乱,看着武朝怎样砸在你手里。”
“你打得过她们吗?你手下的兵将能同时抵挡东夷与南陈吗?这真值得猜想,想想就有趣,万一打不过,你岂不成了亡国之君?”
讲着讲着,风临不知怎地笑起来:“哈哈哈,亡国之君哈哈……若真到了那天,你会怎样选择?逃,还是与国覆灭?”
“殉国的话,你会怎样死,饮毒还是上吊?上吊的话吊在哪?”风临走过去哈哈笑着,抬手指向殿内梁柱:“这里吗?”
武皇浑身恶寒,怒不可遏,抬手给了她一耳光。风临没躲,冷然盯着她起掌落掌,随后反手抓起桌上书籍,狠摔在她脸上。武皇身体虚弱,躲避不及,被书砸得连退数步。
断骨手牵起剧痛,她冷汗直冒,喘息抬头间,忽然瞥见风临冰冷至极的眼神。
“该让你吊死的,可这也是我的国。”
武皇定站在原地,捧着伤手一动不动。风临眨眼间却变了脸,哈哈大笑地走出了紫宸殿。
人已离开,笑声仍绕梁回荡,在这座帝王宫殿如冰水荡漾,阴寒无比。武皇脸色灰白,捧着伤手慢慢跪坐在地上,那双曾经波澜不惊、喜怒难辨的凤眸,此刻大睁着,盛满浓烈的情绪,她望着宫砖,张开嘴道:“朕……”
可说完这个字后,她再讲不出别的话,一切都被扼在咽喉,最终,这座宫殿也只听到了这一声“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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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宸殿外,风临刚下长街,便有部下急来禀告:“殿下,我们的人找到魏虞候了!并在丹鹤所言藏身地,寻到了凌参军和裴家几个家仆。”
搜了整整两日,终于……风临微有激动,立刻道:“快将他们接进王府。”
“已进京了,殿下回府时便能相见。”
听后风临马上要走,恰此时白青季从后面追来:“殿下!您刚刚说的是真的吗?”
风临停下脚步:“什么?”
“就是东夷和楠安的事。”
“真的,怎么了?”
白青季有点急:“那不是要打仗了?我不要待在这了,我要回去!”
风临道:“你离了这,谁能替你?”
“不就是看个人吗,谁不能替啊?”白青季急道,四周转看,抬手突然朝她身后一指,“这人不也行吗!”
风临转头,见裴怀南正走来行礼。
“哦,孤的右羽林大将军。”风临看向她,脸色渐淡,“人找到了吗?”
裴怀南微低头:“还未……”
“不必找了,孤已找到了。”
风临淡淡问:“孤交给你的事,算办成了还是办砸了?”
裴怀南脸一阵红一阵白,半句话也没能说出来。
风临没再看她,转身道:“放值后去王府,把你的人领回去吧。”
傍晚裴怀南去王府领回家仆,回宅后深感耻辱,夜与家仆怒道:“啊瞧瞧你们干的好事,这可是殿下交给我的第一件事,就这么砸了!”
她又羞又气,把佩剑使劲拍在桌上,道:“丢的脸……我一定要找回来!”
“拿纸笔来!修信给母亲,我要去南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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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归王府后,风临急跑去见魏冲。然而彼时魏冲未醒,秋医官急着给其包扎伤口,她只好难受地退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