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天暮,澄湖玉镜,灯火仙羽台。*
五月时节,岛上棠花正盛,一半粉色梦林,落英如彩,晚风醉人,世外幻景之美,今夜尽为一家所享。
琅灯宴厅,尚书柳忠之女、门下侍中柳弘坐于主位,四下无仆,唯长女柳尚善陪侍,对面客内卫府巡督余百桥、巡使孟品言二人而已。
余百桥谄笑道:“大人,这就是下官提过的那个孟品言。”
她原亲近刘缙,今刘缙一倒,便急寻他人投诚自保,拉孟品言来正为讨好对方。
孟品言应声行礼:“小官见过大人。”柳弘嗯了一声。
柳尚善道:“听巡督说,对镇北王你有些主意?”
余百桥赶紧看向身侧,孟品言扬眉一笑,隐有得意:“不错。两位大人,非是自夸,我早两年前就留心上那镇北王了。她兴军卫疆,好大威风,可钱从何来?粮草何来?敢教人细想么?”*
柳尚善问:“可有实证?”
孟品言昂脸笑道:“与吏户两处帐册比对数遍,已有眉目。”
柳弘端起茶盏,垂眸含笑:“未想你们还敢查她的帐。”
孟品言眼梢藏掖一丝狡狠,压声低笑:“这武朝就没有我们内卫不敢查的人。”
柳弘微抿香茗,轻置杯,望着她意味深长地笑道:“很有胆气。难怪内卫之中,陛下最宠爱你。”
孟品言隐觉她有话外之音,面上嘿乐,暗里寻思:这老货何意?
其正琢磨,对面柳弘声音忽悠悠传来:“她有一对刀,巡使知否?”
抬头对视,孟品言领会其意,也深深笑起来:“知道。”
“大逆不道。”
四目相视而笑,一切尽在不言之中。
香茶淡雾袅袅飘升,柳弘轻吹茶雾,缓缓展笑:“路还远,我们搭个伴走,相互照应吧。”
仿佛莫大恩德降下,余百桥脸上立堆出喜悦至极的笑,挤得皱纹拥堵,起身连连作揖道:“多谢大人抬举、多谢!”
“愿为大人效劳。”孟品言也跟着起身作揖,暗自得意:与我内卫一道,是你们识得货。
“快坐。”柳弘和气道,四人执杯礼笑,正一派大好氛围,外头忽有亲随叩门。柳弘唤人进来,听得几句低语,脸上笑忽似石沉下去,将杯子放在桌上不语。
柳尚善深熟其眼色,忙询问,柳弘瞄看对面,遂微叹,幽幽道:
“慕归雨出来了。”
-
这日,风临一直在等。
她坐在王府的东库内,左手指拨动着兽首长刀,一下出鞘,一下入鞘。
在她面前,是围绕三面,一望如海、堆叠如山的深红礼箱。
库房外候着一群仆从,她们同风临一起,在这里等了一日。
今天是第三日。
未明灯,风临就这样坐在黑暗之中,在一声声金属的铿鸣里,一言不发地望着面前礼箱。
身后终于传来叩门声,有脚步声止于椅后。
拨动刀柄的拇指停住,风临没回头:“是丞相?”
“回禀殿下,并非丞相,而是得到消息,慕大人得释了。”
拦在刀柄与刀鞘之间的拇指,在停顿片刻后倏尔移开,铿地一声,长刀稳撞入鞘。风临缓慢起身,面朝已不再鲜艳的聘礼,道:“告诉外面的人,都回吧。”
身后人应声退出,她手扶刀柄,冷嘲地环视一周,遂转身健步踏出。门外亲随远立,平康在廊下深深注视她。风临问身旁亲卫:“离宵禁还有多久?”
“回殿下,约个把时辰。”
风临站立廊下,仰看夜空,低语道:“今天总要得到点什么。”
“你,去告诉白青季、乐柏携五十亲卫带刀藏弩于府门候命。平康,备车马,带上那几人。”
“我们去趟刑部。”
-
与此同时,谢氏也得到了慕归雨出内卫府的消息。
谢家与慕归雨亲弟早有婚约,兼之此时风恪败倒,她们不免生出拉拢慕归雨之心。
谢元珩与四妹道:“慕霁空兴起孝陵事,是为先太女不平罢了。她多年疏远丞相、镇北王,并不一定站在镇北王那边,我们或可拉拢。你是她弟弟来日岳母,凭着这份关系,她不会拒见你,你去游说一番,探探她的态度。”
谢元珺觉得有理,当即便行动。只是她欲唤女儿谢燕翎同往,对方借口巡值,推脱不去。
而在京城另一端,荣昌国府已是大乱。
李家在京所有为官子女全被急召回来,各个如临大敌。其尊长李檀更露鲜有的焦急之态,凝重肃面。
傍晚宫里的消息一递来,便已打得满府措手不及,她们还没弄清李稚到底为什么突然毒君,就又得知慕归雨出了内卫府。
这下阖府大惊。
无他,皆因慕归雨与她们往有过节。
在风继还是泰王时,她曾理过一起李家的案子。*事后李家虽称谢于君前,感谢太女为家族惩治了不肖子孙,但实则心里不可能不留芥蒂。
风继位主东宫几栽,麟原李氏始终与她不远不近。
而慕归雨是彻底的东宫臣。其人,七岁扬名,十二岁见泰王,十四岁入东宫参谋,十五岁中榜,人生之得意,无可描拟,故当年恃才傲物,性子颇为清傲,又疾恶鄙奸,凡不入眼之人,一字不谈,凡不入眼之物,半分不触。
可想而知,李家所为必令她心生不满。
彼时武皇着意拉拢李家,后宫锦元君因宠而骄,行事日渐铺张,最盛之时,仅宫内为他做衣服的人就有五百人。
因当时武皇抬举李氏,朝内鲜有劝谏声。偏生慕归雨年少清傲,看不得锦元君做派,便在一次宴会上,佯装酒醉,借题发挥写下四句:
南乔有佳人,晨起点妆新。
头戴三州税,身披万户银。
煌行林道下,自捡梧桐栖。
凤皇本辉羽,何用贴箔金?
话辛辣不留情,传到李家人耳中果惹大怒。李家有人寻她质问,未料遭慕归雨凛声反斥:“皇夫殿下尚着濯洗之衣,尔一侍君,竟靡废金缕,日更新袍,我身为臣官,怎说不得!”
自此慕归雨与李家便结下梁子,摩擦数年。哪怕后来慕归雨改了性子,于官场长袖善舞,她与李家关系也始终淡淡。
如今事出,当夜武皇便将她放出来,哪能不令李家心慌。
李檀焦心愁叹:“若她来主理李稚的案子,我们怕要有大麻烦了!”
众皆以为然。现下武皇遭投毒的事还被封锁在宫内,要转圜只有今夜。李家人正在紧密商议,突然见前府管事焦急跑来:“家尊!大人们!大事不妙,慕大人带着一群内卫来了,她手里还拿着圣旨!”
“你说什么!”李檀猛从椅上弹起,气急冲头,眼前眩晕,身形摇摆,竟险跌回座椅。
众连忙呼喊去扶,李海云焦灼道:“怎会来的这样快!”话还未待说完,便听得外头一阵嘈杂铿锵,堂门骤被踹开!
“俯首不杀!”
一群内卫呼呼跑进来,顷刻站满,黑压压一片人影中,一位身着染尘绸袍的姝女踱步上前,带着淡淡笑意环视李家人。
李檀捂着胸口,气喘道:“慕归雨……你这小儿……”
慕归雨弯眼一笑,自袖中拿出一道锦轴密旨,道:“在下奉皇密旨,前来捉拿逆人党亲。”
“凡在场之人,全数拿下。”
-
“慕大人回来了。”
“慕大人回来了……”
“慕大人回来了!”
窃窃传告声在刑部响起,如密波迭往法司三署。再不会有人比法司官吏更明白这句话的重量,夜色不过浓了半笔,此地人人却似都有了主心骨。
而慕归雨亦不复所望,自内卫府一出便直接持密旨借调内卫,当场杀去李家,待她回到刑部时,已带着浩浩荡荡的队伍,声势浩大地执皇命复职。
当夜,她速遣人腾刑狱关押李氏族人,并立刻召集大理寺与刑部现下所有六品以上官吏,命人报事呈务,仅一个时辰,便将诸事分派明清,各领其务,重新建立了秩序。
慕归雨一边有条不紊地重理事务,一边静静等待将要到来的人。事态发展她皆有预料,只是微出意外,最先来的竟是子丞相。
子丞相一现身,便分外焦急沉肃,好像有什么急浪在后面追赶她。见到慕归雨,她直接开门见山:“随我去趟王府。”
慕归雨嘴唇微启,像欲问,但下一瞬便似明了,点了头。
“见了殿下,你明白如何说吧?”子丞相问她。
慕归雨说:“下官明白。”
见状子丞相也不废话,当即要动身。慕归雨心中称了下各事的轻重缓急,决定先随之去王府。
二人刚向外走,就看见两个吏员匆忙赶来,满头大汗道:“侍郎,镇北王不知怎地来了!现下就在官署门外。”
子丞相面色顿沉,慕归雨瞄看她神情,便猜到了七八分。叹气一声,她转看子丞相:“丞相大人,随下官移步吧?”
刑部官署正门,石雕左右而立,纸灯高悬,大道宽阔。
一行官吏蹙眉行礼,在她们前方,两列带刀亲卫凛然而列,乌车黑马横冲正门,在车前,一身黑绸麒麟袍的风临正抱臂站于正中,背倚车厢,仰头望天,沉默的双刀在她腰间静悬,无声望着正衙。
阶下官吏流下了一滴汗。
众正觉煎熬之际,身后终于传来脚步声,吏员们皆如得救般望去,果然是慕归雨、子丞相。
慕归雨飞快扫视一圈,迈步下阶,对风临俯身作揖,道了声:“殿下。”子丞相紧随其后,亦行一礼。
风临慢慢将头低正,黑瞳自二人面容划过,终定在子丞相脸上,微笑道:“姑姑,未想在这里看到你。”
子丞相大觉不好,但碍于众面,只得暂将要紧话全压下,说:“可巧,本要去寻殿下。”
风临未应,转望向慕归雨,露出浅笑:“老师,许久不见。”
慕归雨听罢凝眉不语,片刻后抬手,对着她深深揖下去:“殿下说笑了。”
风临凝视她,笑问:“怎么,这声唤令你蒙羞了?”
慕归雨道:“魏御史才是陛下赐您的王傅,在下才薄,不敢担这句玩笑。”
“好,就当如此吧。”风临语气淡淡。
“慕大人,什么都藏……”风临低语,看着她黯目而笑,“孤真的好奇,这天下谁才是你的真交情?”
胸膛一阵窒痛,慕归雨深深望着她的眼,有片刻沉默。自见面第一眼,她便觉察风临的情绪。她不答,只反问:“殿下知道多少了?”
风临缓慢摇头,像在回忆:“不知道。谁知你又瞒了孤多少?”
她们几句对话云山雾里,似是而非,后方人们听得似懂非懂,忍不住暗暗打量。子丞相觉此处不是说话地方,开口欲劝:“殿下——”
不想风临直接止住了她:“姑姑什么也不必说了。”
“本有许多问题想问。”风临抬眸看了二人一眼,复轻笑一声,“但现在没有了。”
子丞相心中大感棘手,暗看向慕归雨,未料她正目不转睛地望着风临。
“送完礼孤就走。”风临对慕归雨笑了笑,示意她上前。慕归雨凝眉片刻,还是迈步。
待人走近,风临给了车旁乐柏一个眼神,后者立刻去开车门。车门移动瞬间,慕归雨听见风临轻之又轻的话音……
“老师,贺你解困。”
心忽地一重跳,慕归雨应声抬头,在车门打开的刹那,三个捆绑得结结实实、堵嘴蒙眼的人跪坐一列,面朝车外,正冲进她视野。
八目相对瞬间,心如雷电过遍。慕归雨静望车内,沉默下来。
“咦,她们怎么没死啊?”
身后猝然传来此句,仿佛恶意揣度他人心声,略带调笑的话音于黑夜荡开,振起无声涟漪。
慕归雨微移双目至右,身后一只手恰搭在她右肩,风临自后而来:“哈哈,说笑的。慕大人,怎不言语?”
“是老师不喜欢这见面礼?”
慕归雨品那一声声老师、慕大人,唇角微笑透出点苦涩,启唇吐出二字:“喜欢。”
她转头看向风临:“收了殿下的礼,看来今晚势必要还报了。”
话音落下不久,远街隐约传来车马声音。风临敏锐,先抬头向声源望去,轻笑道:“有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