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荣家惶惶不安,一改常态,低调避事,唯恐被人注意到,几个女郎干脆闭门不出。想要得知她们的动向,只能从公子间下手。而荣家亦如此想。
今夜荣昭庆几人约见子徽仪,双方都存了打探消息的心思。
一夜假笑,子徽仪感到有些疲惫,正欲踏凳登车时,忽闻身后有声传来:“请问阁下是清华公子么?”
他应声回望,见后方走来一位俊丽少年,少年明容皓齿,却神色憔悴,带着个侍从走近,笔直望来。
子徽仪一眼认出是月惊鸿,眉眼微漠:“原来是月公子,好巧。”
月惊鸿抬起憔悴的眼,深深注视他道:“并非巧遇。适才我听闻清华公子在此宴饮,才特意赶来。我想看看子徽仪究竟是怎样一个人。”
“现在你看到了。”子徽仪淡淡道。
月惊鸿慢慢点头,仍盯着子徽仪,未有去意。
子徽仪道:“你似乎还有话要说。”
“有。”月惊鸿并不隐藏,“我在想一个不公平的问题。论才,论貌,论一颗心,我有什么比不过你。你在两个女人间摇摆不定伤害她,我却更坚定。你只不过比我早来一步,凭什么就占据了她心中的位置?”
“就连赐婚也是……你是正夫,我却是侧夫。”
子徽仪道:“说了这么多,你到底想表达什么。”
月惊鸿道:“我不甘!”
“我的感情绝不逊色于你,凭什么我要低你一等?凭什么只是来晚一步,我便要被剥夺所有资格!”
一旁素问脸色早变难看,将欲呵斥,子徽仪抬手止住。
子徽仪端立车前,宛如一枝孤寒不近人情的梅,冷淡道:“你不了解我与殿下的事,你没有资格指点。我们之间如何,最清楚的人是我们,不是你。”
说罢,他若有若无浮出丝冷笑,这点冷笑出现在他的面容,当真如凌溪跃光,清冷而耀目:“说的情深义重,事实你又对殿下了解多少?倘若她对你展现出怒相恨言,施你魂肉之痛,你又能否倾心不变,待她如初?”
子徽仪俯望他,长睫如羽,抬袖转身,道:“不过是慕色之徒罢了。”
挥袖欲走,他却忽听身后传来一句话:
“殿下从未对我疾声厉色。”
子徽仪的身形在一瞬定住,缓慢回眸。
月惊鸿在后面无笑意,眼却极亮,一字一句道:“她向来温柔有礼,仁心尊重,外出也不摆谱,去道观同人一齐排等,连我要坐小舟也肯陪我坐,丝毫未嫌民舟简陋。面对我倾心之言,她也没有半分利用敷衍,坦坦荡荡告诉我她的所思所想,字字真诚,涵养如海。纵使她将来有一日怒极恼极,我也相信以她为人,断不会迁怒折辱于我。”
月惊鸿一气说完,仰头,带着几分倔强神采道:“公子提醒,好意我心领了,但殿下是何样人,我自会用我的眼睛去看,绝不听他人之词!”
好一句不听他人之词,好一番热烈倔强的话。
子徽仪定在原地,面上浮出难以描述的神情,像被迫直面残酷的真相。
“是么……那挺好。”子徽仪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只端持着仪态,僵硬吐字。
月惊鸿带着少年意气道:“我也不做那些暗里算计的事,今日便坦坦荡荡告诉你,我不会放弃殿下的心,我喜欢她,我便要她心里有我!你阻拦也好,不阻也好,我都争定她这颗心了!”
耳中忽被震得麻痛,子徽仪有一瞬微愣。多么张扬、多么热诚的话啊,这样的话只有正青春的少年才说得出来,唯有少年才拥有这一往无前的勇气。
因为不知世事,所以勇敢前冲,不撞南墙不回头。
曾几何时,他也是这样的,一颗心不知疲倦地发热,固执而倔强地等着一个人回来,凭谁说什么也不改心意。
他曾是这样的。但他现在没有半分气力。
雨后的风骤然刮过,那样冷,快将他吹散架。他茫然地看着月惊鸿,看着对方明亮而执拗的眼眸,忽有一瞬觉得很像殿下,他失神地说:“嗯,我信你会的。你们,很般配。祝福你们。”
他的话落在月惊鸿耳中,是种高高在上的蔑视味道。月惊鸿隐隐生愠,皱眉瞪他,但他没力气继续理会了,转身入车。
一路楼阁光黯,草木失色。子徽仪都不知他是怎样回到府中,回到房中。
从未疾声厉色。多么残忍的一句话。
对他那样冷酷、轻贱、厌恨的人,在别人那里,却是“从未疾声厉色”吗?
身上咬痕突然剧痛,仿佛印印渗血,子徽仪像是被人咬断了咽喉,捂着脖子伏在桌上。同一个人,别人可以得到温仁尊重,他却只能得到愤恨决绝……可是,这又能怪谁呢?
子徽仪失力伏在桌上,用冰凉长指触碰颈侧未愈的伤痕,苦笑着想:这不就是我选的吗……
既然我选择做下了这一切,那么,我就只能得到一个怨恨的殿下。
我……怪不得任何人。
子徽仪长睫不停地微抖,望着食指上的金戒,心道:我该高兴才是……不是换到了想要的结果吗。
他握住那把双刃剑,不惜割得鲜血淋漓,赌上全部也要换的转机,他已经换到了。自那之后,每帮她一次,便是赚一次,人赚了不该感到高兴么?是他赚了啊。
可是,可是……为什么他此刻没有丝毫喜悦?为什么他夜夜都忘不了风临伤心欲绝的眼神?
真的付出一切也无所谓?这个“一切”里面,也包括她吗……
恍惚间,子徽仪感觉天地都在晃动,一股撕裂难忍的痛楚自心脏传来,他飞快捂住心口,像是拼命摁下封印的符咒,颤声说:“不计……得失……不计荣辱……”
他逼迫自己开口,把那句话一遍又一遍地念出来:“不计得失,不计荣辱……不计得失,不计荣辱……”
一遍又一遍,一声又一声,如同拿刀一笔笔刻在身上。最终,他像是认输的兽,无力低下头,发出一声心酸而认命的哽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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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荫宫宇,云漏残月。宸宫灯影下,帝皇丹笔驰。
笔行四五时,武皇渐感乏累,不由顿笔。最近她总是觉得身疲乏力,神思倦怠,肠胃也不大,食物吃下去总似克化不动,今午时仅吃了半碟子金银卷,晚膳不过用了半盏参汤,便觉饱胀,连菜肴都未进。
放下手中笔,她抬指揉了揉眉头,偌大宫殿空空荡荡,夜如雾自外蔓延而来,带着孤寂漫至她身周。武皇放下手,看向明晃晃的宫室,又扫了眼四周如柱侯立的宫人,心内忽觉无趣。
九五之尊又如何,到了夜里,还是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
念头一过,武皇微怔,回神时自己都笑了,心道:想是朕年华渐高,也不能免感怀之俗,竟生出这等小家子气的念头。大约是这些时日真的累到了,过了这阵,朕当好好歇歇。
重拿起笔,武皇淡淡问:“皇夫与琉璃奴近来相处如何?”
梁佑元躬身在旁,无声无息地抬眸,深望她一眼,答:“回陛下的话,二主甚为融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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栖梧宫内,风和正来皇夫殿宇问夜安,见皇夫正在用药,上前道:“父君,让孩儿为您侍药吧?”
皇夫抬帕拭唇,婉拒:“你年岁小,不必劳累。”复抬手示意人收拾退下。
风和暗中观察栖梧宫的一切,面上忧心关切:“父君今日可好些?”
“略好些了。你在这里如何,可习惯么?”
待得到她回答后,皇夫坐在桌前,不动声色看向这孩子,闲谈般提道:“前些日惠兰宫没了位侍女,令你身边缺了人,不好久空。吾看新进的人中有位很伶俐的,不若补给你?”
风和乖巧道:“多谢父君,孩儿正愁没人使唤呢。”
“你来吾这里住,无论住长住短,也是缘分一场。吾命司珍精制了几件首饰予你,略表心意。方才送来,刚要唤你,正巧你来了,快看一看。”
一旁两个宫女适时捧着首饰上前。
“何劳父君破费。”风和略过头句,面带乖笑地低头去看,见两托盘锦匣内分别是一个金丝偏凤冠,一个水晶攒珠金璎珞项圈。
她回身露出很欢喜的笑:“好漂亮的首饰,多谢父君!”
“你喜欢就好。”皇夫起身,走到那璎珞前,略带歉意地笑道,“吩咐人去做时兴冲冲的,却忘了想想你素日都惯常带什么,等这项圈做到一半时,吾才想起你早有陛下赐的项圈,改已是不及,只盼没和你御赐的那个重了才好。”
风和笑道:“父君放心,没——”刚要说完,突然眼睛微眯,复道:“啊呀,孩儿那个也是水晶项圈,怕是重了……”
皇夫歉然笑道:“是吾疏漏了……唉,是吾不好,待再给你制个新的。”
风和笑说:“母皇的是母皇,父君的是父君,一样是关爱,孩儿只都收着。况且父君送的东西与母皇的相像,正是心有灵犀,这样的巧意还改它做什么?”
皇夫淡淡笑着,说:“既如此,那就听你的。”
“嗯!”风和弯唇笑,两个梨涡浅浅浮现,在明亮灯光的照耀下,她愈发显得温和乖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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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昼春寒,灯幽骨冷。顾府院内,顾严松孤坐廊下,对着院中那株婷婷袅袅的石榴树,默然煎熬。
短短十日,她鬓边已多了五根白发。
院内一个苍老身影犹豫行进,顾严松抬头,沙哑地唤了声:“陈伯……”
“大女郎……”陈伯蜷着手进来,一举一动都在暗暗观察她脸色,口中嚅嗫道,“老奴有一句话——”
“讲。”顾严松道。
陈伯道:“哎。大女郎,三公子交付与奴的东西,想来还是……还是上呈好些……”
“你们是不是觉得,我的所有决定,都是出于畏懦?”
生硬沙哑的话突然响起,如铁棍划过地砖。陈伯惊望她,见顾严松乱发垂鬓,眉深眼垂,如似老了十岁。
顾严松喃喃道:“你也是,崇明也是,全这般想我……但我的话真毫无道理么?崇明舍了命闹这一场改变什么了?徒丢一条性命!陛下不会处置缙王的,哪怕缙王幽禁佛寺,她的罪名也没有杀夫这条。”
“你们到底知不知什么是赐婚?赐婚,是陛下拉拢臣子、昭显恩宠的恩,是恩!圣恩会错吗?她会让圣恩错吗?所以缙王不会有罪,陛下也不会让她背负这个罪名。如果这件事缙王有罪,那便是陛下错了!以后君威何在?从前的赐婚会不会出乱,以后的赐婚还算不算恩赐?”
“你们全都没有想过啊!”
顾严松痛苦地抓住头:“那时你们不想,闹到现在,你又拿出静和的话来逼我。好,我只问你一个问题!”
她抬起脸,用满是血丝的浊眼看向对方:“三年知情而不报,难道我们就不是谋逆了么?”
陈伯脸色陡变,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戚哀道:“大女郎,是老奴愚昧了……”
顾严松道:“你出去吧……”
陈伯老泪纵横,慢慢起身,要往外走,但还是转过头来,对她道:“大女郎件件句句都教训的是,老奴全都领受,但唯有谈及小女郎的话,老奴不能苟同。是啊,世事难,权难抗,山难越……”
顾严松抬起头,见陈伯满脸是泪说:“可……知道没有结果,就不去争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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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木蓊蓊,惨绿低肃,时夜静清,杜鹃四啼,寺宇山房,梵音缈绝,无处不凄凉。
夜来了,这是风恪入崇德寺的第一夜。她独倚冷墙,满心凄凉,垂望地影,仿佛看到今后几十年,不禁悲从心起,含泪呜咽。
正此绝望之时,窗外忽然传来轻叩声。紧接着,一个她此时此刻最渴望听到的声音响起:“殿下。殿下。”
风恪蹦高跳起,疾跑到窗边,使劲扒着窗缝往外看,一边目光寻找,一边哭道:“姑姑!是姑姑么!”
“哎!”刘达意低声回应,“殿下受苦了。”
风恪一听,极辛酸地呜咽:“果真是……你怎样来的呢?当真不是梦么?”
她抹着眼泪,哭说:“姑姑,我好悔当初没有听你的话……”
“没事,别哭啊别哭,改不就好了嘛。”
刘达意在窗外使劲伸手进去,想给她擦眼泪,压低声音道:“殿下,我们还没有输!”
风恪赶紧抬头,不想这一望正见她满脸伤痕,登时滚滚泪落:“姑姑,你怎成了这个模样?是谁害你!”
刘达意未答,时间紧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