鼠,惧光,避光,恨光,羡光。
风恪曾在幼年时见到过一只鼠,巴掌大小,灰色的皮毛,被人脚步声惊了,自墙根嗖一下窜过去,像被烫到般慌张地钻进柴火堆积的阴影里。
它该一气逃窜进去,可是风恪看到了,在那只鼠已经钻进安全的影下时,它停下了步伐,转过脑袋,对着身后的天望了一眼。
那是一片晴空万丈,耀如洒金的天。在天空的正中央,一轮不可逼视,却又普照万物的灿灿辉阳高高悬挂。
风恪是不懂牲畜之语的,但那时,她觉得,她就是觉得,那只灰毛鼠回头,看的是太阳。
现在,她趴在被木条钉封的禅窗后,扒着窗格的缝隙,向外看,看的也是太阳。却是夕阳。
在被移往崇德寺前,她曾见过慕归雨一面。
那是一个潮湿而沉闷的夜,四周尽是该死的霉味。她由内卫带着,生平第一次戴上镣铐,自雅阁带进夜狱。这样的落差和耻辱风恪接受不了,情绪失控,一路上都在大喊大叫:“你们这群贱人,岂敢这样对本王!拿开你们的脏手!一时失势……本王不过是一时吃了亏!一时!母皇在意本王,她连紫翡玉佩都赏了本王!她对本王说过什么你们知道吗!她、她必不会叫本王久困!”
一旁内卫都在嗤笑,拽着她胳膊进了夜狱,将她一把推进了牢房中。
“你们!”风恪恼恨至极,正要发作,却从她们目光中觉察一丝不对,迟疑着低头,半晌,她才发现腰间的紫翡螭龙佩不见了!
“咦……紫翡呢!本王的紫翡呢?!怎么不见了!是不是你们?!你们这群杀千刀的——”风恪双手慌乱寻找,愤然大吼,正此时,听到一句悠悠戏谑的声音。
“缙王好精神啊。”
这声音如此熟悉,风恪几乎瞬间咬紧牙关,恶狠狠地转头看去:“慕归雨……”
在她侧前方的牢房中,一袭水色长袍的女子正饶有趣味地看着她。
慕归雨的眼睛天生带一点笑意,哪怕她唇上没什么弧度,望来时,那双眼仍盈盈含情。
她还是那样从容不迫,坐在铁栏后,云袖松姿,仍是好风度。
见到这张脸,便有一股火直冲颅顶,风恪毫无风度地大骂:“慕归雨!你个狗娘养的!”
慕归雨微微歪头,停顿片刻,突然一拍手笑道:“不错,那厮如何不是牲畜?殿下骂的好啊,妙极,妙极。”
她这一番话反令风恪更加气恼,此刻怒火冲颅,风恪也顾不上紫翡,冲到牢边抓着铁栏道:“混账羔子,还有脸同本王嬉笑?你这个忘恩负义、背信弃义的小人!本王将要事托付与你,你这贱人竟敢背叛本王!”
慕归雨嗤笑:“忘恩负义?背信弃义?你对我有什么恩?我对你又有什么信义可守?”
风恪牙咬得咯咯响:“狗奴……”
慕归雨道:“退一步讲,即便我想一心,你这样的人,又有什么地方值得我效忠?”
风恪道:“你先前同本王的话全是假,姑姑所言不错,你果然还惦念着那个死人——”
“我一日都没有忘记过她。”
声音回荡于阴暗牢房,一句便顶一百句。话音入耳那刻,人便明白余下所有未言之篇章。
慕归雨在阴影中微扬起脸,含着淡笑,一双笑眼冷得彻骨:“所以,我要怎么容忍你?”
风恪表情渐变得阴森,眉眼间甚至有丝怨毒:“你到底还是太女的人。”
牢外残雨淅沥,慕归雨端坐于地,望着她露出淡淡讽笑,话音混着雨水声,无比阴冷:“残暴与怯懦,这两个完全相反的特质竟能在同一人身上同时存在。真令人讶异。我初发现时曾有不解,但我很快便寻到了答案。”
她直视风恪笑道:“因为怯懦,所以才残暴。你的残暴,恰因你的怯懦。”
“有人曾对我说,你是得势才作歹,我却觉得,那并非权催丑态,而是真容尽现。”
“你啊,本性如此。”
“你个——”风恪阴狠地盯着她,将欲开骂,却见慕归雨悠悠一笑,话锋一转。
“我曾对定安王动杀意,在先太女还在的时候。那时她是先太女最宠爱的亲妹,待先太女满腔真心,又得盛宠,来日一派光明。而你,呵,你只是一个乏善可陈的皇女,论情论理,除你都要比她容易百倍,我却从未对你起过杀意,你猜为何?”
风恪的心不禁被这话勾起,竟暂按下怒火,手紧紧握住铁栏,随之问:“为什么?”
慕归雨端坐在阴影中,忽现出点很轻蔑的笑:“因为你这样的人,殿下想压多久,就压多久。而她身上的蓬勃斗志与耀目才光,即使站在我们一方,仍让我感到威胁。”
轻飘飘的笑音述出最伤人的话,没有脏字,却每一个字都往风恪心窝里扎。这已不是对她某一点某一处的嘲讽,而是对她整个人的轻视,是瞧不起!她居然连做对手的资格都没有!居然连一个时年幼童都比不过!
风恪受不了这种彻底的蔑视,当时恼羞成怒,大骂:“狗奴,安得在本王面前狂言!你有什么资格在这里指指点点的?整日里在外头光鲜亮丽、耀武扬威,实际上却是个给别人养孩子的!你以为本王不知道?哈哈!这华京多少人都知道你家那破事,不说罢了,背地里谁不笑话你?人模狗样!不怪道你家里人都盼着你死,你这样缺德的玩意,谁不巴着你早日归西!”
风恪大骂一气,犹嫌不足,大嘲道:“你今天落得这倒霉样,还是受那破烂货的拖累,哈哈,当真笑死本王了,睡人的时候轮不到你,要坐牢了你巴巴来了,慕大人,你真窝囊死了!做女人做成你这幅模样,本王要是你,都没脸活在这世上!”
话刺耳到极点,牢道原本偷听看乐子的几个内卫也有点听不下去,脸上都觉挂不住,悄瞄慕归雨一眼,全不声不响地退出,悄悄把此层门关上。
而慕归雨始终微笑,并不显动怒的样子,只道:“缙王生气了,莫非是因我说你不如定安王殿下?怪我太实在,即便你真的不如,又怎好说出来,殿下息怒,啊……我好像不能称你为缙王了。风女郎,息怒。”
对面霎时响起了不堪入耳的骂声,彻夜不休。
彼时风恪还不知慕归雨最后一句何意,只觉戳到了肺管子,一门心思贱骂对方,直到翌日,那道圣旨来到她面前,她才明白那句风女郎。
此时风恪蜷缩在佛堂里,低头一望,腰际空空,华服蒙灰,突然想起去岁她被禁足崇国寺的日子,如坠冰窖。这不过才是她幽禁佛寺的第一夜而已。
向前一看,夕阳已落,两眼所见皆是茫茫夜幕。难道当真要一生荒废在此?
她背对佛像,面朝死窗,忽悲从心起,忍不住落下泪来:“姑母……你在哪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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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缙王被幽禁崇德寺,真是大快人心!我们已然胜了!”
是夜定安王府,文轩阁内,魏泽坐在三楼室中快意地说。
她正感高兴,一旁闻人言卿忽而开口:“你觉得,如此就好?”
魏泽一愣,看向她:“何意?”
魏泽本就对她不甚熟悉,兼不耻对方行事,故话音中隐有丝鄙意。闻人言卿天性敏感,自然觉察到,便默了声。
魏泽将欲追问,恰此时,一道冷冰冰声音自后响起,犹似寒风刮来:“只幽禁佛寺,便满足了?”
众皆回头,见风临走来,浓重药气随黑衣而至,凉夜幽灯下,她的容颜更似冷玉皓寒:“她不是还活着么。”
室中魏泽、徐雪棠,闻人言卿三人忙起身行礼。示意众坐后,风临手轻轻放在闻人言卿的肩上,挂着极浅的笑道:“她害死了孤那么多僚属,在佛寺安稳余生,岂不太便宜她?”
魏泽低声说:“赶尽杀绝,总是不好……”
“哈!”风临嗤笑,“谁先对谁赶尽杀绝的?总不能她做得,孤却还不得。”
魏泽抿唇,没再多言。闻人言卿不动声色地暗观察。风临亦觉察,问过魏太傅案子的进展后,便遣人将她送回家。
待魏泽走后,闻人言卿才开口:“殿下,如今大理寺受牵连,案子归刑部查理,而我们在刑部已没了说得上话的人……”
风临自然明白何意,思及先前慕归雨所为,心内将主意打到了廉如镜身上,后道:“我们先趁机往大理寺安插人,刑部那边,孤待有成计再与你们言说。”
她顿了顿,道:“当务之急,是先将孤的老师捞出来。”
闻人言卿问:“老师?谁?”
风临声调缓了几分:“慕大人。”
“啊?”闻人言卿愣住,千百个问题就要出口,但想现在不是闲聊时候,便全摁下,懵懵抬手贺道,“这真是……恭喜恭喜……”
风临嗯了一声,面上虽不显,但声音里隐有点悦意。闻人言卿见状便知,她对这个老师,大约是挺满意的……
稍收思绪,闻人言卿道:“霁空肯定要救的。只是她偏偏是牵连入狱,罪于不罪,只在陛下一言……”
风临道:“她告举风恪,难道不是从陛下心意?以此为径,不能搭救?”
闻人言卿幽幽道:“您是否忘了,她还一手制出了孝陵哭陵……”
风临皱眉稍默,然不过片刻眼中便斗一亮,道:“不错,哭陵事还未了。以此为迫,难道不能一试?”
闻人言卿默然思量,复觉可行,三人遂一番商议。
稍晚,闻人言卿又提起黄惟一事,说:“黄惟遇袭,隔天便有人朝中发难,此事明显是冲您而来,连日未发,恐有阴谋,殿下万万当心。”
风临心内知晓,黄惟的事声势忽低,是因为她握住了柳言知。
凡事都要衡量利弊,在柳家的眼中,杀死亲王的代价中并不包含柳言知。柳家因人掣肘,行事颇多顾忌。
几人相谈间时间飞逝,不久便近宵禁,闻人言卿起身告辞,风临相送,分别时特意要她有事便开口,绝不可独担,文人言卿重重点头。
送走人后,风临与徐雪棠回返,路上徐雪棠道:“殿下既欲除缙王,是否重提旧事?”
头突似针扎一般,风临太阳穴突突跳,忍不住冷笑:“拿出来,说不好就成了孤的罪过。且容后发作。”
如此至文轩阁处,二人也分别。
春夜微凉,时辰已晚。风临在原地站了会儿,眼睛望了望前方,又看了看脚下,带着两个亲随往文轩阁内走去。
“今夜也宿在阁中么?”一个亲随问。
风临点头:“事务堆积,不好懈怠。”亲随应声,遂去吩咐人准备用物。
入阁登楼,合闭厅门,风临站了会儿,默默走向公案。
那天之后,风临没再回过映辉殿。
无论白日夜晚,一次也没再踏足。
她不是睡在文轩阁,就是宿在附近的宫室,借着事忙的借口,哪里人多就歇在哪里。
她本就不是耽于享乐的人,事情本来就多,总要去理。何况,冷冷清清的夜,宿在哪里都一样。
这一晚也将这样过,与从前没什么不同。
桌上灯明,风临拾卷而阅,一炷香后沈西泠叩门而来,行礼禀告:“殿下,您吩咐去查的布料有眉目了。”
风临慢慢放下卷轴。那日内卫府前抓的几个驱车人,她没让施刑,而是命人裁下她们所穿衣服的布片,在华京各大布行、衣店查找相同的布料。
这样的死士,所穿衣物必是主家裁制。而各家布坊用料染色方子都不相同,若能寻到一致的布料,则可顺藤摸瓜。
其实她本不必用这样耗时耗力的法子,但她不愿的事太多,只好如此。
“说。”
沈西泠道:“属下同几个暗卫细研布料,发现其虽料不名贵,但固色甚好,清洗三四次亦不掉色,必为多年经染的大坊、或几代织造人家方有此艺,遂着重寻找符合的布坊。且观其衣针脚细密,版式亦佳,也将得眼的制衣铺子、裁缝纳入其中。几经辗转,终在一家衣店中寻到相仿的布料。”
说着她将买到的布料与衣片呈与风临。风临过目,见果然相像,问:“可知店主何人?”
沈西泠暗瞄她,道:“回殿下,店主是个姓张的妇人,但据说她并不是主家。坊间说……这家店是慕氏的产业。”
风临手指攥紧布料,笑道:“你说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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宵禁将至,华京街市上陆陆续续多起了回程的车马。
琼楼门前,子徽仪与荣家公子步出,道别后各自往车驾处去。
缙刘相继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