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
殿下很温柔,很善良,没有比她再好的人。她会关心我,会心疼我,不会因我的来历奚落我,不会因我孤苦欺负我。她从没对我说过重话,生气时也会忍不住心软。她会在冬天关问我的炭火吃用,领我去梅园赏梅,去花园打雪仗。她会在夏日里,给我递一朵火红的榴花。
她拉过我的手,她给我送过簪子,她说我很矜贵。
她不会说我贱的。
噩梦……没错,这是一场噩梦。何时能让我醒?
子徽仪僵硬地抬头,简直是逼着自己一寸寸把目光挪到风临脸上,强行直面一场噩梦或残酷的刑罚。他张张嘴,发出声音微弱又凄惨:“我要走。”
“走?”风临忍痛冷笑,“我看你能走到哪去。”一把抓住子徽仪。
殿外隆隆雷响,麻痛传入肺腑,子徽仪呆呆看着眼前人,漂亮眼睛瞪得那样凄惨。
风临抓着他衣襟道:“我在内卫府外等了你半个时辰,你知道我的心情吗?我今天在外奔波一日,顶着伤痛乘车往返,真是痛苦不堪,但我想到身后还有你们,全都咬牙忍耐了下来。府里来报信时,我正在外喝药,我从没觉得药那么苦过。”
“子徽仪,站在内卫府外时,我多希望这不是真的。”
风临大吼:“就算是块石头,我捧了这么久也该捂热了!你怎么忍心让我一次又一次失望!”
子徽仪悲痛得浑身失力,伸手触碰她的手指:“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别和我说对不起!”风临一把打开他的手,“我恨,我真的恨!我恨你一再骗我,我也恨你既然骗我,为什么不把我骗到底!”
风临俯身捧住他的脸,双眼凄哀地望着他的眼睛,像在他眼中寻辨,发间的雨水一滴一滴落在他脸上,顺着脸颊滑落。“那些情意都是假的吗?”
“为何我都做到这地步了,还是不能得到你一句真心。”
“为什么你没有一次选我?”
“是不是有些事就是强求不来。就像我想要你,就像你不想要我。”
句句锥心之言,剜得他肺腑剧痛,子徽仪此时已不知到底是谁的错造就了今日局面,明明一路走来的每一步,他都选了当时最好的选择,怎还会变成今天的局面?
她不会信他了。
就算他把心挖出来给她看,她也决计不会再信了。
其实子徽仪最清楚不过,从一开始,她就没有相信过他,哪怕一次。
是:我听说你很多事。
不是:那些事都不是真的吧。
是:我全都体谅。
不是:我只信你。
从她安陵现身回京,至今,他得到的只有痛恨,怀疑,和夹杂着怨怼的情。扎得他满心是血。
他知道,在自己隐瞒的情况下,还期望得到别人的信任确实好过分。但没能得到一句相信,他真的……有点难过。
因为他都一直相信她的啊。
他相信她志向不会改变,相信她的心依旧璀璨,相信她仍然是那个温柔善良的殿下。
他从始至终,一直坚信她仍是那个定安王。
无论传言如何,无论别人告诉他多么骇人的事迹,在时隔多年回京的那条路上,他还是隔着人海,向她掷去了一朵火红的绢花。
他奔向她。
为什么,您就不能像我相信您一样,相信我一次呢?
哪怕一次也好,您为什么没有对我说过,相信我。
方才句句锥心之言回荡耳畔,子徽仪回想那个给他带来数次痛苦的“贱”字,满口苦涩。
他问:“殿下,您是不是绝不会信我了?”
风临抓住他衣襟,一字一句反问:“换你,你信吗?”
“是啊……是啊……”子徽仪失去力气,认命般笑了,凄然道,“换我,我也不会信的。”
他最后为相府做了句辩解:“殿下,两头下注的事与相府无关,只是我。您不要迁怒丞相。”
风临掐住他的脸道:“你的话,今后我一个字都不会信。”
“嗯。”子徽仪道。
背上的伤好像撕裂了,仿佛有血渗出来,风临觉得自己浑身都血淋淋的,痛得难以呼吸,她抖着手把他薅起,使劲把他拖到床上去。
子徽仪惊睁开眼:“您要做什么……”
“你还在意我会做什么?”风临一把将他丢到床上。
子徽仪心神几乎崩溃,他都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哀求:“殿下,您不能这么对我。”
“我不能这么对你?那我要怎么对你!”
风临愤怒把他摁在床上道:“我把你抢回来,我给你正夫位,我让你住进映辉殿,我让你这个拿命害我的人夜夜躺在我的身边!还要怎么对你,你说我还要怎么对你?!你为什么要背叛我,你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地耍我!”
她一把拽下腰间的佩印,狠怼进子徽仪口中,如沾朱砂般狠狠摁抵在他舌上。子徽仪被迫仰头,忍不住干咳,风临极快将印章拿出,伸手去扯他的衣襟。
“不……”子徽仪伸手想阻挡,但被风临使劲摁住,在剧痛之中,他才发现自己的手腕不知何时磕青了。
“我想待你好,我那么想珍惜你,为什么你总要逼我!”
“殿下,拜托别这样对我……”子徽仪忍痛道,“就算您一定要,也别是今天好吗……”
风临道:“你算个什么?你现在也配左右我的行动吗!你那个守宫砂多少人看过,我凭什么不能看!”
刹那间,子徽仪几乎心痛到不能呼吸。
“我与相府的婚约在前,你是什么身份你不知道吗,既然你记性不好,那我就让你清楚地记住!”
他白着脸喘息,痛苦难当,风临毫无怜惜,一把扯开了他衣襟,大片光如白玉的肌肤露出来,晃疼了她的眼。
那枚鲜红的守宫砂静静停在锁骨下方,流泪注视她。
背上杖伤痛如刀割,风临咬牙抓着印章,将印狠狠盖在了守宫砂上。
冰凉印信裹挟湿润,触及肌肤的瞬间,令少年全身战栗。其中意味令子徽仪羞耻痛苦,他忍着耻辱慌乱地别过脸想逃避,却不想她不许。
她扳住他的脸,逼迫他看着自己裸|露肌肤,被盖上私人的印章,宛如一个玩物。
来自她的折辱,是这世界最大的痛苦。自尊的挫痛甚至都不紧要,此刻最摧毁他的,是信念的坍塌。他究竟是为了什么坚持到现在的?
折磨还没有结束。她怎么会如此轻易放过他?
在给他盖上印后,风临对着那红痕,突然狠狠地咬了下去!
刺痛从她齿下传来,子徽仪死死咬住唇。
被咬的地方太私密,他连喊疼都羞于启齿。
又是一口咬在锁骨,紧接着是颈窝。一圈一圈带血的牙印烙在他身上,到最后他也数不清了。
疼,真疼啊。
血珠自齿痕渗出,这种疼痛熟悉又折磨,他已有些麻木了。这幅身躯是他恕罪的罚金,他转过头,沉默承受着她的惩罚。看了守宫砂,扯了衣服,咬了伤口,下一步要做什么呢?
他枕在床榻间,如一枝掉落的皎兰,眉眼间浮出罕有的寒意,像冬雪下压灭生机的草叶,一派心灰的冷。恍惚间,他宛若回到了过去的许多时刻,这张床榻,与众目睽睽的宴会无异。他也终于沦落了最后一片梦中净土。
殿外风雨大作,子徽仪双目空洞地向外望,一滴水痕自他眼尾滑过,“她们作践我,你也作践我。”
风临脑中如降雷劫,她忍着巨大的痛意道:“你说什么?”
被打,被刻字都没有呼喊过一句的少年,此刻犹如折断的花瘫在床上,双眼空洞望着半空,显露灰心的脆弱神态,哑声说:“我想要,七年前的殿下。”
他转头看她,说出了一句自认为从相识至今,最伤人的话:“我是为了曾经的殿下,才坚持到现在的。”
“求求你,让她来见我……”
夜空所有的雷电仿佛都在此刻劈在风临身上。
想要七年前的殿下,让曾经的殿下来见他……
不想要现在的她吗?
宛如铁蹄正正踏在风临最深的伤口。她本就为而今种种自厌到极点,觉得对不起父亲与长姐的教导,已到了无法自照的地步,而子徽仪这句话如同告诉她,他也如此觉得!
风临似胸口插着断剑的兽,伤口本就发脓流血,经年不愈,而此时又有人抓着那把断剑,狠狠地往里插!
剧痛令她当场情绪失控,猛地上前抓起他道:“你什么意思,现在的我你不满意是吗?!可我能怎么办,我也恶心透了!但谁有给我选择的权利吗?谁给过?子徽仪,就连你都没给!你也是想走就走,想回就回,连个挽留的机会都不给我,只有在我发疯逼得你不得不面对的时候,你才会不情不愿地回下头,施两句好话、舍一点虚情假意打发我!”
“说坚持,你为我坚持过什么?坚持不祭拜,坚持不回头,坚持一而再再而三地帮别人害我抛弃我?!说这样的话往我心里扎……为了别人你伤害我多少次,要我一次次数给你听吗!现在装出这幅样子给谁看?!”
“你烦我吧?其实你心里烦的要命吧?我早猜到你一切都是装的!我把你带回来那天,你哭了整整一晚!”
风临猛地把他扯到自己面前,两手死死抓住他双臂:“我那么讨好你,怕你动气什么都不敢问,脸都不要了把你留在映辉殿,你也是宫里长大的,你那么聪明,我盼着你明白我的心意!你怎么会不明白!可你……”风临语调忽然不可抑地哀转:“可你根本不在乎。”
她抓着他问:“在你心里,是不是谁都比我好?就连定安王三个字,也是从前的更好!”
话音渐渐发哽,强撑的姿态也寸寸崩塌,风临红着眼望他,问:“你厌我了?你也厌我了是吗?可我该怎么办,我的剑折了,我也没有红马了。”
她声音颤抖道:“赤风死的时候,你知不知道我的心有多痛?我那时病得手臂都抬不起重物,可还是拼命抱着它的头,就想把它撑起来,让它抬起头再看我一眼。”
“我搂着它,跪在茫茫无际的大雪里,听着它一点一点断了呼吸。”
“你知不知道我那时是什么心情?”
风临抓着他道:“谢谢你,你让我再一次体会到了。”
子徽仪濒临崩溃,深深合目。
风临低眸,看向他左手腕上那枚红绳,忽然心灰意冷。她轻轻笑了。
最后一个问题。只问最后一个问题,就结束这个折磨的夜晚吧。
风临忍着眼中酸涩,以强横的姿态抓住他左手,问:“你恨我么?”
子徽仪抬头望她,喑哑道:“我恨……山月不知心底事。”[1]
风临骤然瞪大眼,呆呆看着他,眼眶一点点变红,她艰难开口,念出了那句诗的上句:“千万恨……恨极在天涯?”
他的深深合目是如此锥心。风临声音涩到难以出声,近乎是把字一个一个从咽喉里刮出来:“好……好……”
还有什么要说?
实在没什么要说的了。
恨与爱的界限混得难辨,想得个答案好难,他们都讨教得太狼狈。
她累了,不想问了。
反正这世上也不是只有情情爱爱,一直以来都是她在强求,其实想想,没有这份情缘,也不会怎样。
夜风不知何时吹开了末尾的殿窗,雨水顺着飘进来,带来阵阵冷风。风临顶着一身冷意起身,拂开床帐,向外走。
她没有话再说了。
脚步声回荡于昏黑的殿,大门开启,轰然又闭。一地雨痕零落,如泪未干。
偌大的殿,又只剩他一人。
子徽仪慢慢下榻,走到了寝殿厅中的桌前,停在那一地狼藉前。
他蹲下,伸手去捡已被踩得稀烂的花糍,手指把地上的花馅一点一点扣下来,放到盒子里,再把摔碎的瓷碟碎片一块块捡起,直到地上干干净净,再看不见残渣,他才捧着装满碎片糕块的食盒,一个人走到宫殿角落,无声坐下。
窗外雨还在下,铺天盖地,像要把这座宫殿都淹了。子徽仪蜷缩在角落,两手抱着膝盖,大眼睛慢慢抬起,望向窗边摆的那盆新兰。
子徽仪抬起磕青的手,颤抖着摸上自己头,学着遥远记忆的动作,像是鼓励一样,轻轻拍了两下,道:“没关系,你很棒,你做得很好。”
“你……你做得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