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扬的黑底红凤旗,随着浩浩荡荡的队伍慢慢近前,一股不祥的预感涌上她心头。
果然,巨大车驾缓缓在她身边停下,一阵飞灰随着车轱辘迎面扑到了文飞扬脸上,她抬手抹了把脸,咬牙切齿地起身行礼:“卑职见过定安王殿下。”
待车中人探出头,文飞扬不由得一愣。定安王还是那副有些冷淡的表情,眼神没什么精神,可和在朝堂上时似乎有些不同……此刻的定安王满脸冷汗,脸色更加苍白,似是在忍受什么疼痛,连发丝都在抖动。
可她开口,却是相对平稳的声调:“文大人,好巧,又见面了。”
文飞扬摸不准她的脉,只能说:“不知殿下特意停步,有何事?”
风临微微呼气,停顿了一下说:“今日之后,大人恐怕难受重用。”
文飞扬微笑:“拜殿下所赐。”
风临看了她一眼,微声道:“在吃馄饨啊,能吃饱吗,正巧吾也饿了,不如大人随吾一道去府里用些家常便饭吧?”
文飞扬微笑道:“殿下是一番美意,只是卑职无福消受,这馄饨就挺好了,我吃着挺不错的。”
“你不来,吾就叫人揍你。”风临看着她,露出个虚弱的笑容。
车外的白青季应声黑脸,扶着剑上前重重地踏了一步,“哼!”
“……”文飞扬看着眼前门神一样的白青季,还没张口,身后的小厮就害怕地扯住她衣袖,小声说:“大人,咱们打不过她……”
白青季板着脸,眼睛瞪得又圆又大,努力扮演黑脸,往车上一伸手,大声道:“请吧!”
文飞扬咬牙切齿地上了车。
该说不说,这车又宽敞又舒适,文飞扬也不是没坐过马车,但都没有这个平稳。她坐在厚厚的软垫之上,只觉得自己像坐在棉花里,一时间有些走神。
车上除了定安王外,还有位漂亮侍从,正在帮定安王理文书。要不是文飞扬亲眼见,她哪会信,车里竟然还能摆得下小柜子!
风临眼光扫过本薄册子,虚弱道:“平康,你把这东西递给她。”
文飞扬有些迟疑地接过,打开一看,“账本?”
“算一下。”
文飞扬怒不可遏:“我是朝臣,你叫我给你算账?!”
风临道:“为什么不行,难道你不会?”
文飞扬大怒:“我好歹也是苦读圣贤书整整十三年的人,我绝不屈服你的威迫!”
风临道:“你不算,我就叫人揍你的小厮。”
“无耻!无耻!”
文飞扬羞恼地接过平康递来的笔,十分屈辱地开始算账。
风临看着她,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你当初为什么骂吾?”
文飞扬头也不抬道:“身为文人,斥天下不平之事,难道不是天经地义?”
“不平之事……”风临嗤笑了一下,“你觉得吾胜东夷,是不平之事?”
文飞扬低头道:“难道殿下觉得安泉一战很光彩吗?”
风临盯着她冷笑道:“是么,若是你去,想必会有更好的解决方式。”
文飞扬自然听出了话里的嘲讽之意,她抬起头,正色道:“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纵然战场上交锋,也应当堂堂正正。殿下当初毫无仁慈之心,痛击穷寇,拒不受降,酿安泉惨案,虽胜,胜之不武!”
“好一个胜之不武!”
风临一掌拍在面前小案上,冷笑道:“原来战场之上,生死相搏,只要堂堂正正便好了!大人上下嘴皮一碰,说的倒是好轻巧!”
文飞扬道:“难道不对——”
“若堂堂正正便能消除敌患,那战场上都派你们这帮人去讲仁义道德好了,还要将士做什么!”
风临冷声道:“东夷小邦,何以敢挑衅我朝?不就掐准了我朝如今北有漠庭,南有楠安,又骤丧储君,内政生变。她们想趁着这机会剜武朝一块肉!
堂堂正正……哈哈哈,吾倒也想!敌我双方约好了各出一万人,正面交锋,打赢就赢了,打输了就回家,多美好啊?
但你觉得可能吗?
我们若输了,她们难道不追?我们若胜了,她们难道不偷袭?两国交战,都是为了母国谋取利益,战场上你死我活,多得是不择手段的招数!
你们被我们保护的很好,不必见血,不沾风雨,可以坐在明堂之中坦然地读圣贤书。
可你们不要忘了,你们的仁义礼信是拿什么换来的!”
风临情绪激动,脸上冷汗直冒,但丝毫不肯降低声调:“能用最小的牺牲赢,就是好策略,能换取最大的利益,那就是好结局!安泉之战,我以最小的牺牲换取了胜利,我用最干脆的方法解决了东夷的侵扰,那就是值得的!
我是真真正正为武朝做了实事的,不管你们愿不愿意承认,东夷的麻烦就是被我平了!
你骂我?你有什么资格骂我?
你满嘴仁义道德,你又为武朝做过什么?!”
文飞扬目瞪口呆,她脸憋得通红,再说不出半个字,墨水溅在她的袖摆,晕了一片。
平康沉默地从袖里掏出药盒,打开递给风临,风临艰难地抬指拿出一粒,放入口中,接过水送了下去。
缓了一会儿,风临冲她笑了一下,抬手拿起案上一封文书,对她晃了晃,一把甩在她怀里。
“方才面见陛下,吾已讨要了你来府上做事,陛下也准了。从今日起,你便是我定安王府的僚属了。”
风临看着文飞扬变白的脸,十分好笑道:“做亲王主簿,可是从六品,你委屈什么。”
文飞扬瞪大了眼睛,惊得是一字也说不出。
她突然觉得,自己上了贼船,无论愿不愿意,都下不去了。
她有些憋屈,坐在车里不说话,心思越来越低落,想起刚刚风临的话,她的心里满是愤恼,明明自己反复在心里重复:定安王就是个豺狼虎豹,她惯会妖言惑心。
可还有一个细微的声音,隐隐约约地浮在脑海之中:也许她说的,也有道理……
正胡思乱想之际,文飞扬听到一阵颇为隐忍的喘息之声,她不由得抬头望去,却发现风临不知何时面色惨白,双目紧闭,满脸痛苦。
“殿下?”文飞扬饶是对她没有好感,也见不得这番景象,赶忙起身走过去。
风临抬眼看她,低声道:“无事……”
文飞扬想掏帕子给人擦汗,又想起帕子擦过筷子,收回了手,“怎么出这么多汗,脸还这样白,难道传言是真的?您真的重伤……”
风临轻笑道:“重伤更好是不是?万人唾弃的虎狼……死了不是正好……”
文飞扬沉默,神色复杂,良久才开口:“或许我也有错。”
风临虚弱道:“你骂我,我其实心里难过……都说我是豺狼虎豹,可我到底做了什么对不起你们的事?我……”
文飞扬赶忙抬袖给她擦汗,心里万分愧疚:“我是个糊涂人,其实殿下哪里害过我?都是我无眼无珠,听了别人几句话,便生了错意……”
风临虚弱道:“别人……原来不是你一心恨我……”
文飞扬愧疚道:“我与殿下又有什么私仇呢?是我心不净,听了几个学生的话,就义愤填膺……”
“学生?什么学生,会这样恨吾……”
“国子监的学生,她们也未必恨殿下,或许也是听人挑唆的……”
风临点点头,没有再言语。
待到了王府下车时,文飞扬沉默片刻,竟也伸出手去扶了这位千夫所指的豺狼。
入了府,文飞扬被柳青带走,安排事务去了。风临和平康往园内走,待拐了几个弯后,平康才幽幽开口:“殿下演技渐长啊。”
风临看了他一眼,笑道:“都是老师教得好。”
平康应声一笑,没有反驳,“问话的时候还是有些生硬,不过对付愣头青,足够了。”
风临笑了下,扶住一旁的树,说:“吾有些撑不住了……”
平康没有磨蹭,吩咐人传来肩辇,将风临抬到了映辉殿。府医赶去诊察,开了点药,风临饮下后好了一些。
柳青此时已赶来,见风临又变虚弱,担心地在外殿拦住府医,询问:“殿下的症状似乎又重了些?难道伤口还是不见好?”
府医摇头道:“伤口已不再渗血,是愈合之象。殿下突然剧痛,实是心绪翻涌,引气血不宁。”
“原来如此……”柳青松开了府医,“多谢府医,劳您费心了。”
“柳青……”风临的声音传来,“吾没事,你去忙吧。寒星那你盯着一些……”
“是,殿下好生休息,臣先退下了。”柳青虽心中挂念,但也不好打扰她休息,说完便走了。
平康适时退出内殿,坐在外殿守着。
风临躺在床上,缓了好久,才闭着眼开口:“安愉……”
角落里,宁歆的声音响起,带着点莫名的情绪,“怎么唤我的字。”
风临没有接话,她抬手挡住眼睛,声音沉稳,但透着寒气,“王钥出来了。”
角落处明显一顿,宁歆似乎连呼吸都停了一刻,她猛地起身走到风临床前,问:“在哪?”
“不知道,但现在应该在京中。”风临挡着眼道,“怎么会这么巧,这么多年她缩在南边连头也不冒,怎么这一出事,她也来了……”
宁歆道:“你从哪得的消息?”
风临道:“陛下告诉我的。”
宁歆道:“她在陛下手里?”
风临道:“不好说……我也不确定。不过如果陛下寻到这个人,多半是在内卫手里。”
宁歆疑道:“内卫?没听过啊,什么地方,干嘛的?”
风临道:“我也不清楚,大约是给陛下做事的地方,听说名声不好。这地方有点棘手,连敏文堂姐也提醒了我。唉,我到现在连这内卫的门朝哪开都不知道,就算要打听,也没有头绪,不好办啊……”
她把胳膊从脸上移开,双眼看着头顶,轻声道:“不行,我还是……要找下慕归雨。”
“慕归雨啊……”宁歆低下头,蹲在床榻前若有所思,“这个人,我不大喜欢。”
“嗯?”风临有点意外,转过头看她问,“从前不记得你对她有意见啊?”
宁歆道:“从前这个人还好,和现在不大一样,虽然都是整天挂着笑脸,但现在就是有点不一样,我说不上来……我看不透她,我不知道她想干嘛。”
她转头看着风临说:“我大姐以前和我说过,‘子秋这个娘们,平时不声不响,干的事比谁都大’。”
风临有点好笑道:“这是夸还是骂啊?”
“谁知道呢,我也没法去问了。”宁歆耸耸肩,扭过头沉默了一会儿。
被这话一勾,风临也想起了什么,声音有些低沉,“好像长姐以前也和我说过慕归雨,说别看她身边的人里闻人最沉静,但实际最有耐心的,是慕归雨。
我长姐可喜欢慕归雨了,和我提起的时候,总在夸,什么心思细腻啦,沉稳老成啦,七窍玲珑啦,赤子之心啦……”
宁歆蹙眉道:“这说的是一个人吗?”
“怎么不是。”风临脸上有点笑意,抬起脸对她说,“我长姐估计是这世上最喜欢慕归雨的人,看重她不说,还常常帮她处理家事,我长姐不是管闲事的人,但在慕归雨身上破了好几次例呢,有一次好像是慕归雨和家里吵起来了,我长姐大半夜去接她,夜出东宫啊,我长姐为这事还挨训了呢。
她俩感情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么好,有一阵我还可吃慕归雨的醋了,觉得她和我抢姐姐。”
“幼稚……”宁歆笑道。
“可不是吗。”风临重新躺下,看着床顶低语道,“那时好幼稚……”
沉默了许久,风临道:“宁歆,自回京后,一直有一个可怕的念头在我脑子里绕。”
“什么念头?”
风临张了张口,却又把话咽下了。她转而提起另一件事,“你那边有消息吗?”
宁歆脸色一变,低头说:“还是老样子。”
又是一阵沉默。
过了一会儿,宁歆问:“你真要去杀珣王吗?以你现在的状态,很危险。”
风临道:“我可以不动手,但我一定要亲临。”
宁歆蹙眉,又看向她道:“你伤这么重,为什么一定要去?”
风临缓缓勾起嘴角,目光几度翻涌,泛起寒光,“我有几个问题,很想问问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