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了?不过是同人客套几句,平日里见了人不都叫公子、郎君的么?”
“是么……”子徽仪垂着眼帘,有意逗她道:“难道殿下平日里唤我公子,也是客套么?倒叫人有些伤心。”
她停在子徽仪两步前,忙道:“怎么会!你玉做般的人,我自是真心唤你公子。”
子徽仪笑着转过身,伸臂做了个请的手势,道:“唉,哪知殿下心中到底怎么想的呢,我又没有什么神通,还不是凭殿下如何称呼。莫要站在这说话了,里面已收拾好,还请殿下移步稍坐。”
风临跟着他进了殿,跟随的寒江白苏等人也一道入内,于旁侧执手站好。风临四周环视了一眼,道:“不过一两个时辰,这里已然收拾好了。”
子徽仪道:“是。贵宫中人稳妥利落,实在可靠。殿下同皇夫殿下宽仁慈厚,不嫌我身卑事杂,特准我于贵宫暂住,我实在感激,不知以何相谢。”
“谢什么,论起来你同吾也是亲人,理应照顾的。”风临笑道。
二人于一小桌相对而坐,一旁内侍适时端来点心,共一碟金蕊桃花酥,一碟玉兰花馔,一碟香槐卧雪,并两盏春花粉圆。
“现在正是吃花的时节。”风临笑着伸手,将春花粉圆往他面前推了推,道:“这春花粉圆裴掌膳做得极可爱,吾近两日常吃,你也尝尝看。”
子徽仪接过瓷盏,品了一勺,笑道:“花香馥郁,粉圆软糯,难怪殿下喜爱。”
见他说不错,风临挺开心,也拿起勺开吃。子徽仪坐轻轻放下勺子,坐在对面看着她。
风临吃了半盏见对面没有声响,心中奇怪,便问:“你怎不吃?在想什么呢?”
子徽仪目光落在她的面容,嘴角的笑意极浅,道:“我在想,是不是女子都喜欢擅长厨艺的男子。”
风临道:“大约是吧。吾父擅厨艺,母皇就很喜欢,常叫他做饮食。说到底谁不喜欢好吃的?若能有个擅厨的伴侣那自然是好。”
子徽仪点了点头,若有所思道:“那我也得学学下厨了。”
闻言,风临抬头望了一眼他的手,见他玉指修长,皓腕凝雪,洁白的指尖点在玉盏之上,都分不出谁更白一分。若是这样一双手去厨房间操劳,或伤或污,岂不可惜?
故而她脱口道:“你学什么,不过寻个厨子的事。”
子徽仪坐在对面微愣,微微歪头观察风临,见她照常吃粉圆,似乎说了句寻常闲话。
他愣了一会儿,忽然眼中闪烁起几点星光,俯身向前,饶有兴趣地问风临:“为什么我不必学?”
风临不假思索:“你那样一双手,干嘛去操劳呢?又不是雇不起厨子。”
子徽仪紧紧盯着她,道:“是么,可殿下也说女子都喜欢擅厨的,若来日我不精厨艺,岂不遭人嫌弃?”
风临道:“我岂会嫌你?”
子徽仪脸上绽出笑颜,他慢慢直起身靠在椅背上,手指轻轻点着桌面,目光玩味地望着她。
“是么……我不擅厨,同殿下又有什么干系?殿下何以说嫌不嫌的话?”
一听这话风临登时有些恼,手里勺子咣当丢在盏中,正想开口说什么,一个“你”字出来,后面的话却卡在了嗓子里。
她直愣愣坐在椅上,好容易反过劲儿来,瞬时红了脸,嘴上道:“是我的顽话,倒冒犯了公子!”
说完她把盏一推便急匆匆往殿外走。
子徽仪坐在椅子并不去追,只是低眸微笑,指尖一下一下点着桌面。
那边风临疾走到殿门口,又想起什么,红着脸躲脚道:“可恶!来这光讲闲话,倒忘了正事!”
寒江在一旁急的直伸手道:“哎哎、殿下!何苦跺那脚!”
风临也不理,扭身又崴着回去,哐当坐回椅上,对上子徽仪微疑的目光,别扭道:“吾原来寻你是为了正事,险些忘了。”
子徽仪笑道:“殿下请说。”
“哼。”风临红着脸道,“吾想问问你皇弟的事,昨日长姐遣人同吾透露,想着趁热打铁,要回皇弟。只是长姐近来无暇回宫,叫吾想想看。吾想着若是皇弟愿意,一道里应外合,吾再叫了母皇去捉现行,岂不妥当?”
子徽仪道:“这事殿下无人证,太女殿下那边也不知有没有插进眼线,一时倒不好莽撞。若是皇子殿下自己愿意告发,倒还有些把握。毕竟皇子年岁小,说什么,陛下不至起疑。”
风临拍手道:“正是这个理。你往日常在他身边,觉着他可会愿意?”
子徽仪笑了笑,问:“殿下想他愿意还是不愿意?”
风临道:“这不废话,当然是想他愿意,只盼着他越早来越好。”
子徽仪起身道:“那我去寻他问问。”
风临道:“现在么?”
子徽仪道:“嗯。不是越快越好么?”
风临说:“嗯……”
二人相继离座,缓缓出殿,及至殿门,子徽仪停住了脚步,笑着对她说:“殿下,我去劝小皇子,无论劝得动劝不动,总还是有点苦劳的吧?”
风临道:“这是自然,你也帮了吾许多,吾本就是要谢你的。你有什么想要的只管说,吾办得到绝不推脱。”
清阳映在子徽仪的脸庞,笼起一层淡金色的光雾,他在朦胧的柔光里绽开笑颜,俯身对风临说:“殿下赏我一枝花吧。”
他清皎容颜映在风临眼中,光彩夺目,教她再看不见旁物,只低喃道:“一枝花?”
“是,一枝花。”子徽仪笑道,“只要一枝花。”
风临道:“好……不知公子想要什么花?”
子徽仪道:“什么都行,随你心意,随什么时候。”
风临道:“好……好……”说完,她呆呆走到扶栏处,手扶着拐发愣。却听子徽仪站在阶下道:“殿下要一起去么?”
她立时回神,道:“要去要去。”
二人一人乘辇一人步行,往那王修容处行去,正巧与御园亭中望见风德宜、风依云二人在下棋。
“好巧啊。”风临挥挥手停下了轿辇,冲着亭中笑道。
风德宜转头望见是她,哼道:“哟,定安王好雅兴啊,带着拐也要来看春景?”
风临乐呵呵地道:“又不是来看你的,你放什么屁?”
子徽仪轻轻笑了下。
风德宜把手中白子一摔,道:“叫人扫了性,这还下什么!”说罢便起身要走。
风临接过拐下辇,说:“皇兄急什么,一道下会儿呗。”
风德宜冷哼道:“你那是要下棋吗,醉翁之意不在酒吧?本皇子可不奉陪了,告辞。”
“等一下。”风临慢悠悠道,“回去别乱说。”
这一句话把风德宜气够呛:“胡扯!你当我是那说闲话的村夫吗?你的事我才不乐管,少自作多情了!”
风临笑道:“那就谢过皇兄了。”
风德宜道:“哼!用不着,你多谢谢那御医吧!整日到处闲逛,那脚哪辈子能养好?真是够难为人家的!”
风临道:“吾明白皇兄是关心吾,只是那张嘴像泔水桶涮过一样。不过吾怎会同皇兄一般见识呢,皇兄慢走,呵呵。”
“哼!”风德宜一扭头,气哼哼走了。见他走远,风临乐了半天才坐下,冲风依云道:“皇弟,真是好巧啊,吾正要去寻你呢,就在这碰见了。”
风依云“嗯”了一声,低头收拾棋子,也不多言。
风临冲着亭内的宫人们摆了摆手,众人识相退下,寒江与平康守在近旁,亭内只余风临、风依云,与子徽仪三人。
风依云默默看着她这一套动作,将手里棋子装入棋盒后坐下,问:“皇姐有事?”
风临随手拿起个棋子,有一下没一下敲着:“小小的人儿,怎么整日板着张脸,像个债主一样。”
他不说话,只低头默默捡棋盘上散落的棋子。风临一时无话,正想着如何打开话题,却听身后人单刀直入道:“殿下,您想回栖梧宫么?”
啪嗒一声,风依云手中棋子滑落在棋盘,连滚了三圈才倒。
他沉默良久,伸手去拾那枚黑子,“已有去处,我不回了。”
风临语噎,不知如何搭话。亭中默默许久,只听得到棋子落盒的声响。
许久,子徽仪道:“他们很想叫你回。”
风依云停下手,低头露出个冷笑:“从前不是不要么。”
风临道:“谁说不要?谁说的!你给别人本就不是我们能做得了主的,难道我们愿意么?父亲他……他一直惦念着你。”
风依云低头道:“既然已经如此,再改换也没什么意义,还是算了。”
风临道:“怎么算了?现在有机会难道叫我们白白放弃么?我……等等!”
风依云放下棋盒也不对她的话做回应,转身便往亭外走。
风临急忙起身想拦他,却被一只手拦下。子徽仪缓步走至桌前,替他收拾棋局,状似无意道:“殿下可知我今日在栖梧宫吃了什么?”
前面人不应,照旧往亭外走。
子徽仪道:“金蕊桃花酥,玉兰花馔,香槐卧雪和春花粉圆。这些精巧的点心在我去栖梧宫之前,从没有见过。栖梧宫小膳房里有两个人擅做甜食,是皇夫特意选来的,因你皇姐喜食甜。过去我拜访,总能闻到栖梧宫飘着的甜味。每每闻到,我总忍不住在心里笑:准又是在给殿下做点心。”
前方男孩慢慢减缓脚步。
子徽仪笑道:“我第二次入宫拜见皇夫时,除器物外,他赠了我两瓶桂浆。他给我时说,这桂浆是去岁十月他同两个女儿一起做的,因着那年得的桂花好,做了许多瓶,也叫我尝尝。说的时候,你皇姐一直坐在椅上笑。”
男孩背对二人,不知觉间停住了脚步。
子徽仪道:“我在栖梧宫尝过许多吃食,椒柏酒,渍青梅杏仁酥,雪芙蓉,梅花汤饼,牡丹花糍……从这些饮食中,我能窥见他们的一年四季,仿佛能见着他们春时择花制浆,夏时觅果渍糖,秋时食蟹赏月,冬时围炉饮茶。其流淌于日常琐碎的温情,令我神往,我每每见着他们坐在一处说笑,心中总是艳羡,若能同他们生活在一起,该会有多幸福。”
随着最后一枚棋子落盒,子徽仪抬起头,发出最后一问:“殿下,你难道不想做皇夫的孩子么,哪怕只有一天。”
风骤起,林间枝叶纷鸣。
男孩背影僵在亭边,一道巨涛铺天盖地而来,震碎心海中所有覆于表面的薄冰。
他忽然拔腿就跑。
“等等……”风临想出言阻拦,却被子徽仪抬手制止。
风依云一路奔跑,直到无人处才肯停下,气喘吁吁地走到一株大树边扶住。一股疼痛从肺部传出,慢慢蔓延至眼角眉梢。他捂着胸口,嚎啕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