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向天边,想到一会儿回去,殿中又是安安静静的,不由默垂凤眸。颈边咬痕隐隐刺痛,风临抬手隔着衣衫轻触了下,今晚可没有人再偷偷爬起,给她涂药膏了。
乘车时,乐柏上前,有些犹豫道:“殿下,有一事不知当不当禀,顾女郎昨晚去了顾府后,就一直待在那,没回来。”
风临微顿,却并不意外似的,沉默了会儿,说:“孤去看看。”
车从命来到顾府,风临入府由守卫引路,一路来到了府堂。风临入门后,便看到躺在地上的顾崇明。
她没昏,眼是睁着的,但像死了一般,抱着槊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独眼半睁望着虚空,全无光彩,有人来了也不看半眼。
风临走进来没说话,示意亲卫给槊拿起来,自己直接伸手将人拽起,在众人诧异目光中,将顾崇明背起。
顾崇明没有挣扎,像一块死肉,由人摆弄,瘫伏在她背上。风临背起她往前走,顾崇明张开口,沙哑道:“你在收买我吗?”
风临依旧没言语,只往前走。
顾崇明脸伏在其肩,黯望虚空,忽道:“殿下,我没家了。”
身前的太女不言,仅紧紧抿住嘴唇,抿得双唇发白,一步步往前迈。顾崇明说完这句话合上眼,泪从眼里滑落,流进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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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日晚,夜星登天,孤月高明。风临独徘徊于映辉殿,久久难眠。
已愈合的咬痕忽地刺痛起来,在这寂静夜晚,仿佛要渗出血。她在殿内踱步,思绪飘荡到数街之外,不知子徽仪在相府做什么?药吃没吃?睡是没睡?
人在是不在?
她胡思乱想,索性出殿透气,未想见到寒江也凭栏锁眉,一幅心事重重的模样。
两人对望,一瞬的意外后,便是长久无言。风临什么也没说,走到她身边默站,两人一齐望向空明的弯月。
而在华京的别处,相府后园,皇城宫苑,亦有人在此刻仰望皓月,惆怅不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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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风临催促下,太史局卜卦择日,定于七月六日行纳采之礼。及裴玉泉赶至,于宣政殿正诏委命后,使者随礼官礼部侍郎、太常博士、内侍省正监、东宫仪仗于定日至丞相府。
子丞相率众迎于府门外,向东宫致意行礼,使者正袍金带,持节礼入府,宣道:“今某奉制前来,持节纳采。”
子丞相下阶,应声朝北行拜稽首之礼,谦辞谢拜,受旨。司畜将金笼所装之一对活雁交与副使,副使上前将雁呈与相府。奠雁礼成,太尉与众入堂,屏退杂人,依礼郑重询问公子名字生辰,父母、生身父母名字生辰年月,书于金册,归太史局行卜。
是夜太史局于佳时望星象,行卜卦,风临就在旁紧盯。及卦出,太史令俯身察望,道:“星象谐和。六爻皆吉。”二人即朝风临拜礼:“殿下姻缘天作之合。”
风临大喜,赏之。翌日风临与使亲至相府告吉,赠玉帛、双雁、金银器。
夜风临欢而难眠,骑马至太史局催人行卜,得七月八日可利婚娶,风临便即令人备礼,行纳征之聘。寒江欢天喜地,命人将早早备好的珍宝连夜装箱包绸,并同风临一道来到旧库,将那批曾经送往相府的十里红聘抬了出来。
群箱列陈厅内,府内仆从在加急整理造册,擦拭裹绸。风临慢慢走在其中,望向那一个个熟悉的箱子,五味杂陈。
旧年的红蒙了些许薄尘,她抬手轻轻拂去。这些珍宝在库中黯度数百日夜,万幸,它们终还是重返它们的归宿。
八日辰时,风临亲与诸使至相府,一路依仗飞舞,率礼官陈列聘礼于正庭,呈玄纁、玉器九事、金银器、骏马车乘、双雁瑞鹿、古乐器等珍宝,红聘二十里,琳琅满庭院。
子丞相沉稳行礼,聆听内侍官宣读制赐,然当听见礼有玄纁九十匹时,忽显出诧异之色。
依礼制,皇帝纳君才行玄纁百匹,太女则减降为半,可风临居然赠子徽仪九十匹,直逼百数。子丞相讶然而默,倒不好说这是馨恩优渥,还是盛宠逾制了。
子丞相受玉圭而礼,向北稽首以拜。礼后,回赠锦缎金银器。婚事即定。
在行聘之时,子丞相等人在前受礼,子徽仪则处厅堂之中,他不得露面,但仍隐于屏后,悄悄探头往外望。
听着庭内声音隐隐约约传来,他心内不自禁紧张,更有一丝激动萦绕胸膛。不知殿下今日是何模样?她高不高兴?
这些日子,有没有也想念他?
仿佛心有所感,耳畔此时远远听到了她的声音,欢悦似笑,子徽仪手扶屏风,于后悄然望立,内心由激动逐渐涩楚。
一场红聘,两载春秋,他终于再回到她的身边。
此时此刻,他忽地很想见见她的脸。子徽仪暗咬唇,朝外悄望。不知礼仪何时能结束?
相府庭下,子丞相小心将玉圭递与家令,命之收匣,引诸使往堂内,开席飨谢。
风临在旁想去找子徽仪,子丞相劝道:“今天纳征,还是之后再见吧。”
风临蹙眉道:“今天是纳征又不是成婚,让孤见一见怎么了?一起吃个饭有什么,姑姑为什么不让?”
她说着,忽然神色微变:“难道……人不在相府了?”
“……”子丞相甚为无语,皱眉合目,抬手使劲挥了好几下,“去,去去去。赵贞,带殿下去。”
风临立刻弯眼,放心了似的,大声道:“多谢姑姑。”转身就跟典事走了。
及到子徽仪所在厅中,两人望着,也不说话,就只是笑。
日头暖融融,照得满厅亮汪汪,子徽仪静静瞧她,笑颜在日光中美焕若梦,风临目不转睛望着他,道:“聘礼已给,你已定与我了。”
他颔首:“嗯。”
风临道:“从今往后,你就是我的人了。”
子徽仪轻轻“嗯”了一声,脸不想红,却控制不住地红起。他微微低下头,望向她腰际的龙玉环,情意浓溢,道:“你今日佩了它。”
“是。”风临道,“好教它主人知道,我不辜负他的情意。”
子徽仪备受触动,忍不住伸手去握住她的手,两人久久相望。
厅外,日暖云阔,雁歌鹿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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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相府后,风临心绪激涌,当即驱马来到孝陵,将自己婚事告与长姐。
她跪在殿内,对着画像道:“长姐,我要与徽仪成婚了。”只说完这一句,便悲不能已,独于殿中怅然许久。及平复心绪出殿时,夕阳在天,已是黄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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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十日,匆匆办完纳征聘仪的风临,在经十余日的筹备后,率三万兵员赶往东疆。其中包括化编的万名原顾系守备军,州府募兵万名,北调兵员近万名。
子徽仪以奉皇夫命,携粮犒军为由,随风临同往。时议论极多,东宫镇之。然因其连日来有施粥之举,民间于此事,言辞并不似以往尖锐。
走前,风临允批了法司及中书关于风离的罪案,经由中书门下刑部宗正议,三司会审后,废黜风离亲王位,剥夺封号,以郡王待遇待之,迁于宗府看管。时议如沸。
离京那天,群臣相送,风临站于华京城门下,对弟弟道:“我出远门,家中劳你照料。你勿要懈怠课业,早晚练武,多食多饮。你惯常使剑,然剑于战场对战不利,我命人教你练枪,你认真学习。若有人欺负你,一一记下,待我回来告诉我,如果当时实在忍不下,叫姑姑帮你出气。”
风依云听完这一番话,早就红了眼眶,他也不知怎的了,没来由的酸楚,道:“这次多久回来?”
“不好说,我尽快解决。”
风依云问:“姐夫都可以去,为什么不带我一起?”
风临愣了下,低眸道:“家中不能一个孩子都不在。这次委屈你看城。”风临说着,抬手轻拍了拍他小脑瓜,笑道:“等你再长高些,下回我必让你出去历练。”
远处紫袍人影听到此话,忽定了下。
风依云连连点头,又拉住子徽仪,十分担忧地说了许多话。在他们说话间,风临转头看向李思悟,道:“好好养伤,不要太过劳累。”
随后她一一与心腹说完话,看向闻人言卿时,风临忽然皱起眉,说:“不知怎么,总觉得你要闯祸……”
闻人言卿讶然道:“臣?臣怎么会呢……臣最老实不过了……”
风临道:“也是。算了,你也好好养伤,有什么事孤回来给你解决。”
说完,风临四下环望,忽压低声音,和她脑袋凑脑袋道:“听说宁将军十分爱饮酒,先前宫宴还剩一百来坛西凤酒,孤都赏你,你拿着,去找宁将军夜里喝几杯,多喝几顿,感情好了,她自然将儿子许你。”
闻人言卿大喜,连忙欲谢,风临示意不要作声。一旁寒江原在哽咽难过,见此幕忍不住含泪而笑,平康也是一脸无奈地叹笑。
风临给寒江擦完眼泪,与众说完话,犹豫片刻转身,即将要走时,终还是停下脚步,看向慕归雨。
人群中,这人含着淡淡微笑,安静看着她。阳光下,她苍白的脸几乎化为透明,仿佛手指一抹就没了。
风临看着她消瘦的身形,四味交杂,半晌开口道:“京中劳你费心。”
慕归雨抬手行礼道:“请殿下放心。”
风临抿唇,转身往前走,没两步又停下,再次转头看向她。四周见她如此,皆悄悄止声。慕归雨问:“怎么了殿下?”
风临眉头皱得愈深,道:“多吃点饭。”
慕归雨愣了下,随即深深作揖:“是。”
风临转身,遂携子徽仪率队离去。道上仪队鼓乐大作,万马扬蹄,火红仪旗迎风列列,掀起一片飞尘。
众于道行礼,直至人影远去,方才直身。寒江泪汪汪地前望,平康在旁给她递了块帕子。
大道黄尘茫茫,军队渐化为渺渺一线。闻人言卿望着那影,道:“她走了。”
慕归雨没吭声。闻人言卿双目慢慢静下来,走到她身边,淡声问:“萧西,你们打算派谁去?”
慕归雨道:“暂未定。”
闻人言卿没再说话,她再次看了眼前方飞尘,转身向城内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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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不知几时。
昏睡中,武皇被一阵嘈杂声惊醒。耳畔尽是嘭嘭的木响声,头晕目眩,她迷迷糊糊中觉得身躯异常拘束,百般不适下,她睁开眼,刚想伸手扶床爬起,便望见一双异亮的眼。
那是一双极熟悉的眸子,黑而大,在见她醒的那刻,眸子里异光居然盖过了背后的星辰,于刮来的夜风之中,灼灼望着她。
武皇呼吸一滞,手此时触碰到身周,发出嘭一声硬响。她身躯一僵,转眼向旁边看,这才发现自己躺在一个木箱里。
“怎么、怎么回事!”武皇眼睛瞪得滚圆,望着头顶天,刚想质问,便被一只手拎出箱。她挣扎着给人拖拽到外头,睁眼一瞧,见自己站在一架车上,四周黑夜茫茫,野山荒道,不知身处何地。
“你要做什么?”她张开口问。
风临抓着她,笑吟吟望向夜景:“陛下从前很少有机会出京吧?”
武皇神色立变,不敢置信道:“你难道要把朕丢在此处?”她说着声调陡锐,大声道:“你简直疯了!”
风临淡笑:“流离之苦,生民能受,你为何不能受?”
武皇听着她诡异的语气,似真欲如此,满身发悚,高声道:“朕是皇帝!即便被你囚在行宫,朕也仍是武朝的皇帝!是武朝的体统!你把朕丢在此处,如何向天下交代——”
未料风临忽然发出一声笑:“如何交代?交代什么?”
黑天暗夜之下,风临缓慢垂眸望向她,笑道:“皇帝一直在行宫啊。”
武皇愣住,旋即脸色铁青,颤手指向她:“你竟然……”
“孤曾跋涉千里,带着伤,一路挣扎爬回去,想来也挺有趣。你待孤不薄,这份乐趣,孤也想教你体会。”
武皇面煞白,环顾四周急欲张口呼救,话还未出,便觉一股力道自后而来,她身子一轻,直接腾空掉了出去。
武皇骤然圆目,身躯下落之际,她望见风临站在车上,背倚漫天繁星,对她轻轻微笑:“陛下,昌州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