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三日清晨,风临命人急赶往萧西后,与子徽仪入宫,向子南玉问安。乘辇至栖梧宫后,风临站在宫外默站片刻,方才入内。
及入殿,风依云正在侍奉子南玉饮药,见两人来子南玉十分高兴,很快饮尽药,唤二人落座,问他们有没有吃早膳。二人行礼后答吃了,坐下与之说话。
风临暗望了望子徽仪,微吸一口气,认真向子南玉道:“父亲,今日女儿来,实则是有一件要事想与父亲商议。”
子南玉笑说:“什么事?”
风临暗攥紧手,开口道:“我与徽仪年岁也不小了,婚事……我想今年与他成婚。”
一旁风依云美目微圆,惊讶低叹:“哎呀。”子徽仪亦感讶然,显然并不知她会说此事,但旋即,那点惊讶就被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激动冲盖。他低下头,脸颊悄悄起了层淡红。
子南玉看着面前这两个孩子,不禁笑了起来:“好极了呀,你再不提这事我也要急了。当初你们因外力所误,只行至纳征便憾止了。而今自是要将遗憾全都补回。今年成婚么……那现在便要筹备起来,不如今日就将礼部宗正寺的人叫来议一议吧。”
风依云觉得自己不便再听,正巧寒江也使眼色寻他,他起身寻了个事由,带着诸宫人一同出去了。
见他走了,子徽仪不知自己该不该继续留下听,踌躇起身时,子南玉忽轻声道:“徽仪,先坐下,我有件事想问你们。”
他立回座,同风临齐望他。子南玉微顿,眉间浮现一丝忧色,问道:“你们当真要一同去东疆么?”
风临与子徽仪稍顿,望他片刻,不约而同地点头。
子南玉不觉幽幽叹了口气,扪心自问,这两孩子他实则哪一个都不想让去,前线多么危险,他怎能放心得下?
若是从前,他必然极力劝阻,定将两个孩子拦在京中才好,可现在,他看向眼前两人,只觉他们受尽了磋磨苦楚,若他再不支持他们,为他们的决定撑腰,那将多么的无情。
他叹了又叹,话到底还是咽下去,心道:两个孩子只想多处在一块儿,是什么大罪么?他俩好不容易重逢,我作为父亲,怎能去阻拦他们这点小小的愿望……他们是经历世事的通透孩子,比我更清楚要面对的是什么,在他们患难与共的这份决心面前,我个人的担惊受怕,又怎么值得拿出来讲?
子南玉抬头看着他们,道:“你们既然决定好……”话音刚出,不禁大为酸楚,喉头竟微微哽住。
他缓了缓,才继续道:“你二人都是聪明稳重的孩子,既决定好了,我便不再多言,只有一句,请你们万万保重自身,一定一定,要平安回来。”
风临与子徽仪听得他微微颤音的话语,都感触心酸,齐站起身来,郑重作保:“我们一定遵循您的叮嘱,平安回来。”
说完,风临慢慢低下头,子南玉询问:“怎么了临儿?”风临低声道:“有些意外,原以为您不会同意。”
子南玉笑笑,眼眸深深望着他们二人,轻声道:“你们吃了多少苦,我清楚。今日凡我力及,只叫你们顺心。天下都不纵你们,我也要纵你们。天下都不由你们,我也要由你们。”
风临、子徽仪俱是眸光震动,久久难平。风临望向他,只感他容消骨瘦,当场酸楚万分,哑音道:“女儿已大,还要劳您操劳,当真不孝!”
子南玉道:“临儿,别说这种话,你有麻烦,自是我来照拂,我有不虞也要劳你相帮。彼此依靠,这才是亲人。”
子徽仪在旁一字一句听进耳中,不由得自心中升起一股浓浓的感动,这样的话,从没有人同他说过。他在旁心想:我也将成为这“亲人”中的一员。不禁甚为动容向往。
稍议后,子南玉准备与风临同往东宫召见臣官,归殿更衣,风临与子徽仪行礼出殿。
二人于庭中漫步,子徽仪望了望她,缓缓开口:“殿下,既然即将筹备婚事,依礼,我须得回相府了。”
风临一愣,旋即挪开目光,虽知这方是对的,但仍许久没应。
子徽仪静静瞧着她,默了片刻,忽而伸手轻轻拉住她的手指,“只是少许日子不处在一块儿,今后我们有长长久久的时光。”
风临目光烁动看向他的手,低声嘟囔:“可这个‘长长久久’却要好些时候才能来。”说完,颈间咬痕隐约刺痛。
子徽仪手指上挪,握住了她的手,心内也空落落的,轻声道:“我也想与你待在一起,可是筹备婚事要行祭行卜,我……我生怕哪里有差池。我想为我们求一个吉。”
因为太重视,所以不愿有半点不好。因为太重视,无畏生死的人也忽敬畏起鬼神,想要求一个虚无缥缈的吉。
是他贪心,有她的心还不够,还想要旁人的祝福,好像这样就真能无波无澜的走到最后。
他的话落入耳中,心思风临怎能不明。她低头走了两步,突然紧紧反握住他手,抬头笑道:“那我可要催促他们速速操办了。”
子徽仪望着她,莞尔一笑,忽微靠近,用仅她可闻的声音道:“阿临,我等你来接我。”
风临睁大眼睛停住,面前一大片琉璃瓦辉光明耀,落入她眼中。
红墙内,荷香静流。
红墙外,物议正沸。
阴暗的刑狱中,锁链微鸣,一个青稚的声音伴着铁鸣回荡在走廊中:“不必问了,吾愿认罪。”
风离站在铁栏后,对牢外的刑部文吏说:“你去告诉她,吾愿放弃王位与皇女的身份,玉牒除名,绝去议储资格,只求她肯留下吾一条性命。”
话传到慕归雨耳中时,她正在提审谢元珩,面前桌上驾着一口小锅,用炭热着,锅里盛有七分满的清油,正泛无色的波,新官袍于锅中投下一抹紫影,随油波无声翻滚。
下属来禀报时她未行避讳,是以犯人也听见了。谢元珩笑了两声,拖动双腿,以艰难的姿势坐着,看向她:“不愧为我最好的学生……刑狱的规矩你清楚,净王的话每日都要上报,这牢里不全是你的人,你瞒不了。”
言至此,谢元珩昂起沾满血的脸,颇为挑衅地笑:“再不情愿也无用,你那位太女必会留她性命。”
慕归雨眼睛抬也未抬,望着油锅淡淡笑念:“最好的学生……”
话音戏谑,隐似含着丝轻蔑,谢元珩脸色微变,即便已为囚徒,她也无法容忍被一个卑门小儿所蔑,冷声道:“你笑什么,又得意什么?换了身紫袍便觉了不起么?呵呵,她只不过是比旁人年少几岁,叫你们占了便宜,若给她时间成长,旁人焉能与之相较。”
后方下属紧张看向她。慕归雨闻言轻笑一声,也不气恼,语调缓缓道:“净王依凭陛下与谢柳两姓鼎力支持,方有微名。而太女十二岁时已名扬华京。”
“遭上厌弃,士卒遣北,然仅仅四年后,她便凭一己之力成为威慑天下的镇疆之王。你拿净王同她相比?”
言至此处,慕归雨看向谢元珩,发出一声毫无掩饰的嘲笑:“何颜侈谈?”
谢元珩白脸发青:“你——”
“背靠两族一帝,却还在一年之内沦为阶下囚,禁步牢笼,交付终身权利荣华换取活命之机。”
慕归雨俯笑看向对方:“最好的学生?”
她嘴角微扬,撕下素日伪装,怀着毫不作掩的蔑意,冷傲笑道:“狗屎不如。”
谢元珩失血发白的脸在一瞬间红紫,怒目圆瞪,气血翻涌:“你……你……”
慕归雨讽笑:“将鱼目作珍珠,庸木作玉梁,哈哈哈。不过这也可以理解。谢大人久居高阁内,自然没见过什么世面。”
气猛顶至肺,谢元珩狂咳,身上伤口齐渗出血来,双手间铐链铿锵作响。慕归雨笑声绕屋而旋,谢元珩辱怒至顶,张嘴哇地吐出一口血沫,满身冷汗,奄奄坐在地上:“你吊住我的命,就为羞辱我么?得志小人……怪道她们都厌恶你……你忘了你当初跪在地上求人的模样了么!”
后方两个下属微微色变,慕归雨问话绝不许人乱插嘴,可此时她们也忍耐不住,欲上前惩治,却不想慕归雨先开口,淡淡笑道:“跪一下便能换回忠士尸首,再来百回,又有什么耻辱。”
谢元珩苍白而咳,久久说不出来话。她原想此女年少轻狂,本狂妄之人,纵数年来改笑逢迎,本性总难变。她意激怒此人,好求个痛快,未想不成。
她身伤剧痛,心力俱竭,知道无论如何都无法扳回上风,无奈放弃,却仍在最后恨然呵笑,道:“今我虽为狱囚,但曾享尊贵。你虽紫袍在身,可人人都视你作笑话。你以为赢了?放眼看看吧,朝堂的官员能杀尽吗?这悠悠之口,堵得住吗?且记我的话,那太女终也会厌弃你,你不会好过我的!”
慕归雨淡笑拿起桌上铁勺,缓搅油锅道:“哎呀,真是吓死我了。”
谢元珩脸色煞白,咳了两声,渐渐蔫了下来,伏在地上喘气。
“你说完了?那该我说了。”
慕归雨微笑望着冒泡的油,道:“我想知道两年前,将殿下药方送给风媱的人员名单。楠安之祸前,知情人的名单。从朝堂官员到走信马卒,全部。”
谢元珩嗤笑一声,虚弱反问:“你会告诉我那两个术妇在何处吗?”
慕归雨未接话,看着沸油道:“我听说,把滚油倒进人的嘴里,人会散发出一种焦肉香味。”
谢元珩声息倏凝。
“喝下热油的人,会从鼻孔和嘴里冒出灰烟,油会在咽喉胃里滋滋响很久,像水沸声,所以有内卫给它起了个雅名,叫温池岚雾。”
“名单,我实则不太在意,人差不多都杀了。问你也不过是想看看有无漏网之鱼。”
谢元珩满额汗珠,脸色渐渐变了。
“不愿说也无妨。”
慕归雨抬起眼,微笑望向她,柔声道:“你很快就不用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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辰末。
子南玉与风临同往东宫,召礼部、宗正寺、司天台、内侍省、詹事府商议太女婚事,令以正夫之礼筹备。
储君婚事乃国事,依礼需皇帝正式下发制文,择命侍者往男家宣制行纳采之礼,行斋仪,祭宗庙,告朝野。为此,御内启用了宣政殿,时隔数月余再次行大朝,宣见百官。
因武皇远在行宫修养,而风临又为小辈,择使之事只得由皇夫子南玉代命。风临与他、子丞相等人商量,在使者人选上苦恼了好久。
论及正使,他们当然想选一个德高望重的人,然而位高威重的老臣之中,魏太傅早去,闻人慧已逝,谢、柳家大逆,哪还有合适的人了呢?
而往历储君亲王娶亲,遣使队伍中,必有其太傅、王傅,以示郑重,可风临哪里有这些?她不免想到那个人,几次欲将那个名字道出,最终还是不能释怀,作罢。
这时殿内许久不言的周厚德出声,说裴尚书近来正巧要赴京亲押军饷,向朝堂禀战况,不若考虑此人。众皆感有理。
风临与他、子丞相等人商议后,决定委命吏部尚书裴玉泉为正使,宗正卿、礼部侍郎为副使。
当日,中书门下拟制呈东宫,下发吏部。侯骑快马出京,递信裴玉泉于途。
及议散,风临亲将子徽仪送至相府,嘱托子丞相好生照顾,两个人手拉手难舍难分好一阵,这才空落落地走了。
子丞相面上平静将人安顿了,实则心里早焦急如火,独女愚鲁离城,她一夜未眠,几度想亲自追出城去,被属下齐来劝阻下。
朝野注目,事已至此,人是唤不回来的,只能暂且由之去平州,嘱咐她不要乱走,粮草一到立刻回京。
子丞相委实不知女儿怎的突然走了,但命人一查,便知道了昨日晌午慕归雨与其见面之事。虽不知她们说了什么,然她笃定必与此人有关,暗怒亟升,遂唤下属低语几句,不久御史台尚书省的人便都得了暗令。
彼时闻人言卿正于尚书省,过问韩质真遇袭之事,无意间得讯有人去过问江楼,当夜急赶告知慕归雨,也是愁眉道:“你有心激她,借公事去官署寻她就是,何必特意约见,留下这么大的破绽!”
慕归雨只淡淡笑道:“糊涂了。”再不多言。
若是以往,闻人言卿必定心急催问她如何解局,可有主意?而今却不发一言。见她淡漠默坐,闻人言卿只向她手中的伤瞥了一眼,便转身阴然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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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移云夕,一日飞过,近酉时分,风临自兵部官署出来,慢慢往车驾走。一天事勉强了结,即便是她,也免不得感到些许疲惫。
时夕霞已升,红光渐照在她的面容,风临缓转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