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裴灵溪说要照顾他开始,他们几乎天天见面。
裴灵溪白天去学校参加毕业生座谈会、处理档案转接等毕业琐事,晚上风风火火赶回家照顾季明谪,其实也不算照顾,饭依旧是月姨做好了给他们送过来,家务也有人料理。
她能做的就是偶尔帮他换件衣服,切块水果,倒杯水,下午遛狗的时候顺便带上他一起散散步消食。
一天早上,她直起上半身,跪在椅子上帮他打领带,费了半天劲还是系得歪歪扭扭,季明谪抬手轻拍在她臀上,故意板着脸说:“别的一学就会,这个都教你多少遍了,还是学不会,故意针对我的是不是?”
裴灵溪搂住他的脖子亲他一下,很快又放开他,吐吐舌头,不好意思地说:“我也不可能什么都会,怎么可能是故意针对你。”
季明谪完全被她拿捏,无奈笑笑,解开领带自己很快打好,胳膊搂住她的腰,将她从凳子上抱下来,“我今天早上有个会,就不等你了,一会儿吃完早餐,再让司机送你去学校。”
“嗯。”裴灵溪仰起脸盯着他,乖乖点头。
季明谪忍不住亲在她唇上,不舍得放开她。
裴灵溪心满意足,从他怀里退出来,穿一件绸缎吊带睡裙,抱臂站在地上,笑得晴光灿烂,冲他挥挥手,“快走吧,一会儿要迟了。”
季明谪笑了笑,灰西装外套搭在胳膊上,阔步出了房门。
毕业季就在这样蜜里调油的日子中走向尾声。
六月二十二日,学校组织以班级为单位统计参加毕业典礼,裴灵溪和几个舍友都报了名。
裴宴清前一天晚上就到了南临,但是没有提前通知裴灵溪,在她拨穗礼后捧着一大束鲜花出现在她眼前。
典礼九点准时开始,早上七点开始进场,裴灵溪和往常一样,蹭季明谪的车去学校,赶上早高峰,他们被堵在鸿华路主干道。
裴灵溪脑袋靠着车窗玻璃,盯着季明谪那边的窗户,外面挤满大大小小的车,有朝气蓬勃的中小学生,有年轻漂亮的职员,也有头发花白的老人,有人不耐烦地按喇叭,有人骑共享单车低头看时间,焦急赶不上计划中时间段的地铁,有人担心抢不到菜市场便宜的菜。
她该担心什么呢……
“没睡好?”季明谪伸手碰一碰她的脸颊。
裴灵溪好似僵尸回魂,眼睛这才有了颜色和焦点,坐直身子,摇了摇头,“不是。”便不再搭话。
红灯变绿,车流逐渐解冻,身边人行道上的小黄车第一个冲出去,像春天落入雪水中的第一块冰凌,沿着溪水顺流而下。
裴灵溪长长地叹出一口气,她并无意识,更不知这口气是为什么事而叹的。
“怎么突然这么伤感?”季明谪听出她的情绪,“是因为马上要毕业了?”
裴灵溪愣怔住,长睫扑闪扑闪地动了两下,眼睛盯着季明谪,黑衬衫配酒红色领带,银发打理得一丝不苟,随意翘起腿坐着,端的是指点江山的姿态,气场过于冷冽。
她收回目光,“大概是吧。”声音恢复一贯的清淡,听不出情感曲折。
季明谪看她半晌,猜不透此刻的她。
可是裴灵溪也不清楚自己此刻的心思。
“你……”季明谪正要说话,车在校门口停下,裴灵溪扭头看他,似乎在等他把话说完,然而一只手已经抓住了车门把手。
季明谪提起嘴角,冲她一笑,“下午来接你。”
“嗯。”裴灵溪回以同样的笑容,跨下车,在车旁站定,关上车门后对他挥挥手,“下午见。”随即转身快步穿过马路。
晨曦的光落在她身上,并不鲜活,她像一只失去色彩的蝴蝶,翩然离他远去。
他久久移不开视线,手不自觉搭上车门把手,下一秒被司机唤回。
司机犹犹豫豫地问:“季总,现在还……还去公司吗?”
季明谪回过神,手收回来,清清冷冷“嗯”一声,声音藏不住冷意。
司机偷偷看后视镜,他阖上眼睛,假寐养神,阳光镀在脸上,似神像冰冷俊美。
裴灵溪先回宿舍换上学士服,和顾嘉敏她们一起去找班级集合,清点完人数后,有的同学会去校门口接家长,有的和父母视频远程指导他们进校。
裴灵溪走到天台,掏出烟盒,划开火柴点燃烟,安静地俯视着满地跑的黑袍或者蓝袍,听见他们兴高采烈地聊天,却听不清他们聊了些什么。
“灵溪。”
裴灵溪闻声回头,顾嘉敏一左一右挽着父母在人群里喊她,“快过来啊。”
裴灵溪愣神一秒,风一吹,烟丝从她指间摇摇摆摆飘起来,她垂眸眨了下眼睛,衔灭烟头火星,随手把半根烟丢进垃圾桶,走下台阶,到顾嘉敏一家人身边时,脸上刚好挂上得体的笑。
“叔叔阿姨好。”她说。
顾嘉敏的父母很喜欢她,顾母拉着她的手问她近况,以及今后的打算。
裴灵溪说一切都好,至于以后还没想好,可能会去找工作,也可能准备明年考研。
顾母是一个面相和善的女人,身材微胖,皮肤又滑又嫩,一手牵她,一手牵着顾嘉敏,疑惑问她:“灵溪,你学习成绩可比嘉敏好多了,她都能考过,你肯定没问题,怎么今年没考?”
裴灵溪笑说:“之前没有想好,等准备考的时候已经晚了,就只能等明年再说了。”
顾母也笑,“我们家嘉敏要是有你一半主见就好了,她就是随大流,考上了又觉得这里不妥,那里不行,做事永远不知道三思而后行。”
裴灵溪只是礼貌微笑,不和声也不评价。
进了会场,她们把顾父顾母安顿在家长席,才去找自己班的位置。
典礼在学校露天体育场举行,主持人字正腔圆的播音腔回荡在盆地似的会场,时而响起掌声雷鸣,时而有人情绪高亢致辞,满世界的热闹喧嚣。
她可能是真的昨夜没有睡好,脑子昏昏沉沉,记不清前面具体进行了那些流程,正在讲话的是谁,他们的演讲词与谁有关,只是麻木地举着相机录像。
“到我们了!”顾嘉敏推推她的肩膀,激动地站起来,拉着她的手排队参加拨穗礼。
踏着一声声礼乐走下观众席,直到老师把学位证递到她手里,裴灵溪好似才回过神,微笑着弯下腰,等待她的拨穗礼,最后和老师合影留念。
“毕业快乐!”裴灵溪刚走下台,一把向日葵递到她面前,熟悉的声音随即响起,她明显惊了一下。
向日葵花束下移,露出一张俊美阳光的少年脸,是裴宴清。
“你怎么来了!”裴灵溪接过花,惊喜地问他。
“我请了两天假,昨晚就来了,但是太晚,就没告诉你。”裴宴清跟在她身边,边走边说,“姐,我来南临,你开心吗?”
“开心。”裴灵溪抱着一大束花,笑得比花更加耀眼灿烂,“当然开心了。”
“开心就好。”裴宴清浅浅一笑,忽然停下来,紧紧把她抱在怀里,又轻声对她说了一遍,“姐,毕业快乐。”
“……谢谢。”裴灵溪红了眼眶,却没有落泪。
姐弟俩旁若无人地抱在一起,裴灵溪擦了下眼角,刚要放开裴宴清,忽然看到了季明谪,他一手拿着花,一手斜插在裤口袋,静静地站在人群中。
季明谪到公司坐了半个钟头,心思完全不在工作上,半天文件看不完两行字,满脑子都是裴灵溪早上穿越马路时的身影,他越想越难受,无心工作。
最后让助理留意一下她们学校官方账号,才知道今天是她的毕业典礼,他想都没想就让助理订了一大束花,让司机开车去裴灵溪学校,为了不错过她的拨穗礼,催得司机在路上还差点闯了一个红灯,结果就看到眼下这膈应人的一幕。
前两周还说要陪他到七八十岁的人,转头就在学校找了个小学弟,还在大庭广众之下和别人搂搂抱抱。
季明谪就算有再好的脾气也无法忍受,拧着眉转身就走,花随手丢进垃圾桶。
裴灵溪反应过来,连忙松开裴宴清追上去,典礼接近尾声,体育场到处是人,她只能看到季明谪耀眼的白发,自己被人群淹没,追不上他。
“季明谪!”裴灵溪焦急地喊他,声音也被礼乐声淹没。
裴宴清追上她,握着她的腕子把她拽到墙边,避开人流,天真地问她,“姐,季明谪是谁啊?”
“他是……”裴灵溪忽然不知道该怎么跟他介绍季明谪,她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裴宴清一副洞若观火的表情,“不会是你男朋友吧?是不是他刚才看到我抱你,吃醋了?”
吃醋……
裴灵溪忽然不认识这两个字,因为她认为它们不应该出现在季明谪身上,她觉得季明谪更应该是生气,因为误会她背叛了自己。
他那样的人最讨厌的不就是女人背叛自己吗?因为他们才是主宰者,绝对不会允许别人抛弃他,从来只有他们丢掉别人的份。
“灵溪,这位小帅哥是谁呀?”徐欢和她同一组拨穗,和父母合影完后,瞥见裴灵溪身边的裴宴清,眼睛都看直了,凑过来跟她打听。
于是,她和裴宴清的话题被轻轻翻过,裴灵溪轻轻一笑,向她介绍:“我弟弟,裴宴清。”
徐欢主动跟裴宴清打招呼,“原来是弟弟呀,我叫徐欢,是你姐姐大学四年的室友。”
裴宴清半握住她的指尖,礼貌地笑笑,“徐欢姐姐。”
徐欢父母都忙,参加完典礼就离开了,徐欢从离开体育场就一直跟着裴灵溪和裴宴清,一路上和裴宴清闲聊,问年龄、问学校、问专业,再从星座属相聊到各自的大学食堂菜系,再聊下去,他俩都要知根知底,直接可以去民政局登记结婚了。
裴灵溪走在他们前面,低头抱着手机噼里啪啦敲了一堆话,发送前又全部删掉,重新打出问题核心所在——他是我亲弟弟,点击发送。
季明谪盯着聊天界面上方的“正在输入”提示字样半天,最后收到这么一句言简意赅的解释,真的是被气笑的。
正思考着怎么回她,没过两分钟,裴灵溪直接打了电话进来,他接起来,漫不经心的一声“喂”卡在嗓子眼,被她叽哩哇啦的一大堆解释吵得火气全无。
裴灵溪的解释简单明了,刚才和我拥抱的男生是我亲弟弟,不是小学弟,他从西梧过来参加我的毕业典礼。
她捏着手机,不带标点符号,一口气说完这些话,细长白嫩的手指下意识收紧,手机凑在耳边等他的判决。
似乎只要听到他说就到这里吧,或者别的婉拒或者生气拒绝的话,她便会挂断电话,从此不会再拨通这个号码。
她不会悲伤。
真的不会悲伤吗?
“弟弟还在学校吗?”季明谪扭头看向窗外,阳光明媚,天空澄明,“有空的话,带你们一起去吃个午饭。”
裴灵溪扭头看裴宴清,问他:“你今天就要回西梧?”
裴宴清跨着大步子走到她跟前,故意对着手机说:“下午七点多的车票。”
季明谪一听这声音就笑了,他没见过裴宴清本人,却在裴灵溪上错车那次在电话里听到过他的声音,很干净的少年音,“我的车在教学楼这边停着。”这话是他对裴灵溪说的。
“我很快过来。”裴灵溪不自觉松了口气,挂断电话,转身跟徐欢道别,带着裴宴清去教学楼前的停车场地。
她身上还穿着学士服,露出半截杏仁色长裙下摆,帽子也没来得及摘,被挤得有些歪,从草坪中间一节一节断开的石板台阶跑下来,蝴蝶又有了鲜艳的色泽。
季明谪主动替她推开后座车门,裴灵溪坐进去,裴宴清很自觉地上了副驾驶座。
季明谪接过她手里的花放到一边,见她脸色愈发苍白,气息也不稳定,“跑这么着急做什么?又不是不等你。”
裴灵溪毫无威慑性地瞪他一眼,转而看向低头系安全带的裴宴清给他介绍,“这是我弟弟,裴宴清。”
季明谪抬起眼皮,在一方后视镜中和裴宴清视线对上,唇角挑一抹笑,语气称不上是冷是暖,妥帖中带着友善,“宴清弟弟早。”
马上都要到中午了,他这个‘早’又从何而来,裴灵溪和裴宴清心知肚明,这人怪别人来得早,却不觉得是自己到晚了。
和他相比,裴宴清的表情有点五彩缤纷,先是呆滞,再是疑惑难解,最后眉宇轻蹙,视线落在裴灵溪脸上,她一贯的平静,“他是季明谪。”
裴宴清更加难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