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荷心有疑虑,抱着随口一说的想法。没想到真的把人给炸出来了。
对于Z从阴暗处现身,她有些许诧异,但丝毫没有意外。面上更是一点也没表露出来,仿佛一切尽在她的掌握之中,她早就发现了Z。
巨大的耳环在晃动。来人垫了夸张的肩垫,整个人呈倒三角形。Z掀起眼皮摊了摊手:“瞧我的脑子,事情太多。郁荷小姐。我都忘记给你邀请函了。”
郁荷没说话。
他完全不意外郁荷最后会有的选择,单手递上银色卡片:“那我就恭迎您的到来。”
围着圆圈绕了几圈。郁荷也没弄清楚那些管子里哪一条装着祝福。“她”睡得十分惬意,郁荷自觉不忍心让不和谐破坏这份宁静。
浅浅的影子覆盖住Z的脚。
他手里的邀请函被一把抽过。Z没气恼,有谁会因为被可爱的小猫虚张声势的警告而生气呢?
Z站在原地回味,慢了半拍,为未能阻止郁荷的禁止离开有些可惜。
不过……想到后面的事,他的眼底染上了浅浅的笑意。
*
“观察,继续观察。我们的工作也可以说是……带孩子。浇花、施肥当个辛勤的园丁。”说出这句话的尤熠熠生辉,整个人被拢上了一层甜意与光芒。
“在这里住久了所有人迟早都会变成孩子。”
欢快的步伐伴随着欢快的音乐前进、前进。
尤无疑是个极其富有爱心与责任心的人,无时无刻充满活力。
值得信赖吗?
郁荷跟在她后面听她有一搭没一搭介绍这里。她没忘记之前尤一点都不想提起她工作的事的事情,与现在的态度形成强烈反差。
郁荷收回了视线。白色圆柱状栏杆高至她们的胸前,防止调皮的羔羊四散奔逃。
她的目光落在尤手指的地方上。
孩子们一袭过膝白裙,留着齐耳短发,在那里玩着各种“玩具”。
有些玩起了十二阶的魔方;有些有模有样的使用光影电脑编程,运行人物,丝滑流程;有些运用水彩渲染画布,几分钟就完成一幅实景图;虚拟拳击比赛更是三两下便将对手KO倒地……
按郁荷在地球时的眼光来看,里面小小年纪便掌握了这么多本领,个个都是万里挑一的天才。
天才吗……
郁荷严重怀疑新世界这个词存在的意义。只要有能力导入芯片所有人都能变成天才。就像新世界众人坚信不移的一样,人与人之间能实现完全平等。
没有经历过成长的人不就是永远的孩子。一个孩子又怎能担起责任?
一旦漂亮说辞被沉重的后果戳破,一切将覆水难收。
新世界的理念理想至极。
“这边的都不需要怎么管,他们自己就会找事情干。”尤甚是欣慰,嘴角的弧度就没变过。
“挺好的。”郁荷道。
孩子们顶上的假太阳映照在她眼睛,镀上了白光。
尤微笑着。
这里也离不开星期日研究所一贯的风格。诗句贴在了墙壁上,融入了当前童真的风格:
站立的,自由地站立;堕落的,自由地堕落。若非自由,他们怎能真诚地证明他们的忠诚、坚定的信仰或爱。
郁荷扫过那几句诗,回归到今日的主题上。
带孩子,无疑是一项烦人的工作。
“老师,”一个女孩把脸凑到栏杆边,期期艾艾寻求帮助,“他们打起来了。”
房间内有两个孩子不知不觉拉扯在了一起。
尤嘱咐了郁荷一句:“你在这里等我。”
栏杆在她触碰下往旁边对折。
回到这片工作区域好像回到了她熟悉的地方。尤显得比外面更为成熟。
郁荷细细观察着这群洁白的羔羊。里面没有胖子。细瘦的小腿藏在洁白无瑕的群裾下。
等到尤轻声细语的询问完。其中一个开口。郁荷惊了一下:刚才是明显的男生的声音。
里面并非全是女孩,男孩女孩都穿着裙子。
尤进入房间,孰若无睹他们的纠纷。不知她轻声细语说了什么。两个孩子闹别扭般握住了手。不过肢体语言还是出卖了他们。他们纷纷撇着头不是很服气的样子。
尤点了点自己的脸。其中一个男孩脸上浮现无言的脆弱,用一只手盖住了自己的另一只手。
郁荷没看错,被遮住的那只手好像有跟手指头是残缺的。
尤出来时,那两个孩子的手还是拉在一起紧紧不分开。郁荷发问了句:“怎么回事?”
尤:“有个孩子不小心砸到另一个孩子的手指。然后他们就打了起来。”
郁荷看了看那两个孩子,担忧地问:“不需要带出去看看吗?”
尤对工作的每一方面都奉行不渝,满腔热情投注于此。不应该犯这样的错误才对。
尤只道:“现在暂时还不能治好。”
郁荷又问:“不需要被砸的孩子先隔离开,把他们放在一起好吗?”
尤微微一笑:“他们拉着手呢,在同一个环境待久了关系不会多不好。两棵树种在一起,根系会连接、融合。像极了一对手拉手的好朋友,充满友爱。严厉的训诫手段也可以是温柔的提醒。这样就很好了。”
她拉过郁荷的手,冻得郁荷的心跳了一下:“不用管,现在还…有点太浪费,没有到那个时间。”
“什么时间?”郁荷问。
尤抱住她,轻轻柔柔的像是在撒娇:“等你多工作几天就知道了,这样的事情很常见啦。”
星期日研究所以被称为星期日城、星期日星球。郁荷此前从未见到过孩子,因为这些孩子根本就不在郁荷所知道的那栋建筑内。
一路上全部都是像这样的羔羊。除去需要待在特定的空间。他们每个人都有相应的绝对自由。
郁荷在这里见到的虚拟设备比她前十几年见到的还要多。
十八岁以上用犯法所以在十八岁以下用,是吧?
尤的解释很有道理:“那些孩子就像树木可以接受更多嫁接,也更具有塑造价值。过分限制会使儿童的发育受到阻碍。那些孩子,预先让他们进行体验,并设置保护手段防止虚拟世界对他们的大脑进行破坏,是一项极好的保护措施。我也是这样过来的。”
“你也是?”郁荷有点不可置信。
“进入星期日研究所的人不外乎分为三种。一种是在外面有重大功绩,进来养老,像你。一种是从小就在这里长大,像我。另外一种,像卡卡米。”
郁荷想起了之前和卡卡米遇到过的那个孩子。
那她明显属于尤这一类。她也在这里?
郁荷的心脏停了很久。她完全听不到自己心脏的声音了。
“怎么了?”尤问。
郁荷都怀疑现在自己是不是活人。
“老师!”那边又有孩子在呼唤尤。
尤暂时走不了。郁荷和她商议了一下,自己去治病休息。这里的空间配备了许多医疗智能。但机器推荐的“治伤疗法”丝毫没使她的症状减弱。最后郁荷还是定了一盒传统药物。
她扫了一眼药品,没有维生素C和一些根治某些严重疾病的药物。她点击搜索选项,输入了自己的问题。
机械陈列出了原因:“GULOP等基因重回活性、再次被编辑。”
基因能控制细胞分裂、分化、代谢等生命活动。在新世界人类的基因更为优质,也为一些过去的疑难杂症的治疗减轻了不少负担。
郁荷吞下药物,看了一眼尤去的方向。转而转身向她相反的方向。
郁荷走了一段路,抬起腿,给扫地机器人让了路。她根据手里的古莉放在小机器人里的信息来到了一个地方。
117留在郁荷身上的“钥匙”打开了一扇门。
那是郁荷所能想到最整齐的行列。她一眼就看见了标志性的波浪嘴唇。
郁荷像是被打了一记重拳。她不太情愿承认自己所视之物,因为实在过于怪异。
她到现在还不敢相信此处对时间的蔑视。本质上是在嘲弄所有原地踏步的人的可悲可叹。
“卡鲁特”贴在那具身体的前方。房间里面是一个个孩子。他们被装在玻璃罐里,各自失去了身体的一部分,全体带着笑。这还不是最恐怖的。
谁能相信呢?
一个正常的成年人摇身一变又成了孩子。
堵塞树木内部的输水系统使水分无法到达顶端就会让树自上而下枯萎。等到根系溃不成军,树也无法抵挡死亡的命运。
不凡变为平常,假装没看见尸体藏在树根下。孩童不分黑白的恶意被简单归于不懂事之列。天真的笑脸成为他们天然的伪装。
郁荷知道自己为什么看见外面那些孩子会有点奇怪了。受了伤也能交谈。他们真的太成熟了,像是已经过完了一辈子。
郁荷一个激灵,如果这里大部分人都是这样,那是何等可怕的场景。
这个要是梦里的场景,该阴魂不散连续缠着她一个星期。
星期日研究所指定沾点说法,近来越发离谱。
死亡是人不可避免的稳固的落点。
如果有人在此之前问郁荷:“人死后会变成什么?”
她会毫不犹豫回答,变成一盒骨灰。
而在这里人类保持谦虚,奏响动人的挽歌。利用茂盛生长的人类智慧不断反抗传统。
不由分的,以此为开端。将一道生与死的鸿沟强行拼接起来。
郁荷连这个都不知道。
“人死后,当然是变回孩子啊。长大之后变坏了,那就重新回去当孩子。我们会把他继续教好。”
尤出现在郁荷身后,替她讲出了脑海里的话。
会脆生生的喊郁荷的人一直在这里工作,来去自如。郁荷有点不敢相信,实在太反人类了。
摒除了死亡,那新生还有何意义?
尤扯扯嘴角:“年轻有为,有极大魅力的设计者对你念念不忘。117觉得你应该比现在更加光彩,跟她不相契合。所以我相信你看见也会理解的吧。”
郁荷每次在她们提到尤对自己的关爱时都会宠辱不惊,可这次却浑身冰冷。尤停留在自己手上的温度好像一直存在着。
“你觉得共鸣是人类的缺点吗?”尤自问自答,“我不觉得。”
郁荷突然感觉她和尤之间有了生疏感。
尤沉浸在自己世界:“向外求,十年如一日。向内求,日日如新生。在隔绝一切的情况下试验。我们所做的一切就是为了远赴没有懦弱愚蠢虚荣固执自大的天堂之国。”
对致命病原体拥有抵抗力,重回活性的假基因GULOP……郁荷来这几天,没听过一声敲响丧钟。
郁荷嘶哑:“不要这样。”
尤诧异她的话。她忘乎所以的笃定:“有什么不对吗?人类的权益及为正确。郁荷,这就是新世界人类的生存之道。”
她不知道自己的话里有一种特意的残忍,撕开了那些人给郁荷看的假面。露出了真正的新世界。
郁荷无暇顾及这些。她因脑子里潮水般的怨恨声晕厥了过去。以至于错失要点。
“世界,为了新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