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丹唇未启先带三分笑:"可是药得了?"话音未落,喉间腥甜又涌,忙借帕拭唇,那素白绫子登时绽开数点红梅。
平儿在旁看得真切,只觉鼻尖酸楚,暗将银牙咬碎:好个病虎犹啸,这泼天富贵里,竟无半丸续命金丹!
平儿捧着掐丝珐琅手炉进来,见这光景,眼圈儿早红了,忙用帕子掩着,轻声道:"前儿周瑞家的送来的冰湃玫瑰露,奶奶可要用些?"凤姐方回过神,才要开口,忽觉眼前金星乱迸,那八宝阁上的汝窑美人觚、紫檀座羊脂玉佛手,竟似活了一般滴溜溜打转。只听得"当啷"一声,原是腕上四个虾须镯磕在青花瓷枕上。
"快...快扶我..."凤姐咬着银牙,指尖死死掐住平儿胳膊,豆绿撒花裤下早透出冷汗,偏那金线绣的百蝶穿花裙还齐整地垂在脚踏上。平儿慌得打颤,却见主子鬓角珍珠钗乱晃,比那日协理宁国府时更添三分憔悴。
一时平儿捧了盏六安茶来,凤姐勉强就着吃了半盏,忽又觉小腹如炭火炙烤,恰似将三伏天的日头囫囵吞在肚里。正要说话,外间忽传来小丫头子笑闹声,凤姐登时柳眉倒竖,抓了炕桌上的《金刚经》便掷向帘外:"作死的小蹄子!打量着我都聋了不成?"话音未落,自己先喘作一团。
平儿含泪跪在靛青刻丝褥子上,轻轻替她揉着太阳穴:"我的好奶奶,何苦这般作践自己?昨儿太医说的'气血两亏'的话..."话未说完,凤姐猛地推开她,那指甲上猩红的凤仙花汁子竟在平儿腕上划出道红痕:"糊涂油蒙了心的!这府里多少双眼睛盯着咱们?前儿大老爷才说要裁减用度,若知道我病了,那些黑心下流种子还不把库房钥匙都夺了去?"
正说着,外头传来更鼓声。凤姐忽想起今日还未查对牌,强撑着要起身,谁知才离了榻,那月白绫衫早被冷汗浸透,恰似雨中残荷。平儿忙扶住,却觉主子身子轻飘飘的,竟比元宵夜放的美人灯还要单薄。
却说凤姐歪在填漆螺钿榻上,一缕青丝垂落芙蓉枕,直待半盏茶时分,方将胸中翻江倒海的眩晕略略压住。玉容惨淡如秋后海棠,檀口微启时气若游丝:"平丫头,且去瞧瞧那劳什子的药,莫不是要熬到三更天去?我这腔子里倒像揣着个风箱,忽冷忽热地煎着人。"话音未落,纤纤玉指已攥紧杏子红绫被,指节泛白处可见青筋隐现。
平儿闻言忙应个"是",脚下绣鞋生风,急急转出翡翠珠帘。但见雕花槛外朱栏寂寂,九曲回廊空余竹影摇曳,哪里得见半个人影?这厢暗忖:"偌大个国公府,层层通报须得手续俱全,断不容些许差池。偏生药房那起子婆子最会推三阻四,纵是急症也须按着钟点来。"念及此,不觉将手中帕子绞作一团,丹凤眼里噙着水光,倚着廊柱痴痴望着角门方向,连鬓边累丝金凤斜了也不曾察觉。
忽听得西角门"吱呀"一声,却见小丫头坠儿捧着靛蓝包袱皮疾步而来,说是药房煲药的婆子不在,额上汗珠儿在夕阳里泛着金光。平儿不及多问,接过那包着桑皮纸的药便往内室奔,裙裾扫过青砖地,惊起案上鎏金博山炉一缕沉香。
凤姐此时已勉强支起身子,云鬓散乱间露出光洁额头,见那药包顿时眼波微动,恰似枯荷逢雨。平儿亲自盯着在掐金线牡丹纹样的风炉上煎了,又拿缠丝玛瑙碗盛了,奉至榻前。凤姐望着黑稠药汁,忽想起那年端阳节尤二姐喝的虎狼药,不觉打了个寒噤。终究一仰脖饮尽,苦得连舌根都麻了,偏要冷笑:"我倒要看看阎王殿里可收我这夜叉!"
谁知这药入喉不过半刻,腹中绞痛更甚从前。凤姐蜷作一团,十指深深掐进苏绣帐幔,那帐上缠枝莲纹竟被扯得脱了线。平儿哭道:"这必是药不对症!"凤姐却咬碎银牙:"嚷什么...去把前日南边送的血燕取来...我偏不信..."话音渐弱,恍惚间见镜中之人面色青白,鬓发散乱,哪里还是当年那个粉面含春的琏二奶奶?
平儿在一旁瞧着,心中如火烧油煎,却又无可奈何。她暗自思忖:“再这般下去,只怕凤姐的身子越发不济了。须得想个法子,劝她好生医治才是。”可转念一想,凤姐素来刚强,性子又倔,若是贸然劝她,只怕反惹她不快。正踌躇间,忽听得外头一阵喧哗,夹杂着脚步声与笑语声,似是贾琏回来了。平儿心中一紧,暗想:“二爷素来与凤姐面和心不和,如今凤姐病成这样,他见了不知作何反应。况且府中近来风波不断,若因凤姐的病再生出什么变故,可如何是好?”
她忙掀帘出去,只见几个小厮抬着一架玻璃屏风,正小心翼翼地跨过门槛。那屏风在日头底下熠熠生辉,流光溢彩,端的是一件稀罕物。小厮们笑嘻嘻地说道:“这是二爷刚从外头置办回来的,说是要给奶奶一个惊喜,也好在众人面前显显咱们家的气派。”平儿听了,心中暗暗叫苦:“这都什么时候了,凤姐病得这般沉重,哪还有心思理会这些?二爷也真是,平日里不见他体贴,偏在这时候弄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
她回到屋里,见凤姐已勉强坐起身来,靠在床头,脸色苍白如纸,唇上毫无血色,却仍强撑着精神问道:“外头何事这般吵闹?”声音微弱,透着几分不耐。平儿只得将屏风之事细细说了。凤姐听罢,冷笑一声,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丝苦涩的笑意:“他倒会挑时候,我都病成这样了,还弄这些劳什子。也不知是真疼我,还是只想着做给别人看。”说罢,轻轻阖上双眼,满脸皆是疲惫之色。
凤姐目光落在床头的药碗上,眼中满是倦意与无奈,心中不禁泛起一阵悲凉。她深知,自己这病怕是一时半刻好不了。这深宅大院里,每日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她,稍有示弱,那些个下人便会生出二心。可府里的事儿却一桩接着一桩,从早到晚没有个消停的时候,根本容不得她歇着。她心中暗叹:“这府里上下,谁不是各怀心思?我若倒了,只怕这府里更要乱成一团。”
凤姐正闭目养神,忽听得外头脚步声渐近,紧接着帘子一掀,贾琏大步走了进来。他脸上带着几分笑意,手里还拿着一卷账簿,显是刚从外头办事回来。一进门,见凤姐病恹恹地靠在床头,脸色苍白,不由得一愣,随即皱了皱眉,道:“你这是怎么了?前几日还好端端的,怎的突然病成这样?”
凤姐勉强睁开眼,淡淡瞥了他一眼,声音微弱道:“不过是些小病,歇几日就好了,二爷不必挂心。”贾琏听了,脸上有些不自在,讪讪道:“你身子要紧,可别硬撑着。府里的事儿虽多,也不急在这一时。”说罢,将手中的账簿放在桌上,又道:“我刚从外头回来,顺道给你带了架玻璃屏风,摆在屋里也添些光彩。你瞧瞧可还喜欢?”
凤姐闻言,嘴角微微一动,似笑非笑道:“二爷有心了。只是我这病得昏昏沉沉的,哪还有心思瞧这些?倒是劳烦二爷费心了。”贾琏听她语气冷淡,心中有些不悦,却又不好发作,只得干笑两声,道:“你既病着,便好生歇着吧。外头的事儿有我呢,不必操心。”
凤姐听了,心中冷笑,暗想:“你平日里只顾着外头花天酒地,几时管过府里的事儿?如今倒来充好人了。”可她面上却不露声色,只轻轻点了点头,道:“有二爷在,我自是放心的。”
贾琏见她神色倦怠,也不再多言,转身对平儿道:“你好生伺候奶奶,若有甚么需要,只管来回我。”平儿忙应了声,送贾琏出了门。待他走远,平儿回到屋里,见凤姐已重新阖上双眼,脸色愈发苍白,不由得心中一酸,低声道:“奶奶,您可要再喝些药?”
凤姐微微摇头,声音低若游丝:“不必了,喝了也无用。”她顿了顿,忽又睁开眼,目光幽幽地望着平儿,道:“平儿,你跟了我这些年,府里的事儿你也清楚。我若真有个三长两短,这府里只怕要乱成一团。你可得多留个心眼,替我看着些。”
平儿听了,心中一紧,忙道:“奶奶快别这么说!您不过是累着了,好生将养几日便好了。府里的事儿有您在,谁敢生乱?”凤姐苦笑一声,道:“我这身子自个儿清楚,怕是撑不了多久了。你也不必宽慰我,只记着我的话便是。”
正说着,外头又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一个小丫头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气喘吁吁地道:“奶奶,不好了!外头传来消息,说是咱们家在城外的庄子遭了贼,庄头被打伤了,粮食也被抢了不少!”
凤姐闻言,脸色骤变,猛地坐起身来,急声道:“甚么?庄头伤得可重?粮食损失了多少?”那小丫头被凤姐的反应吓了一跳,结结巴巴道:“庄头……庄头伤得不轻,粮食……粮食被抢了大半……”
凤姐听罢,只觉得眼前一黑,身子一晃,险些栽倒。平儿忙上前扶住她,急声道:“奶奶,您别急,身子要紧!”凤姐却一把推开平儿,强撑着道:“我怎能不急?庄子里的事儿关系着府里的生计,若是出了岔子,这府里上下几百口人可怎么活?”
她说着,便要下床,可身子虚弱,刚站起来便一阵头晕目眩,险些跌倒。平儿忙扶住她,劝道:“奶奶,您这般样子,怎能去处理事儿?不如先歇着,我去请二爷来商议。”
凤姐却摇头道:“他?他哪懂得这些?平日里只顾着外头应酬,庄子里的事儿他几时过问过?”她咬了咬牙,强撑着道:“平儿,你去把账房的人叫来,再把庄头送来的信拿来我瞧瞧。我倒要看看,是谁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平儿见凤姐执意如此,只得依言去办。不多时,账房的人匆匆赶来,将庄头送来的信呈上。凤姐接过信,叫来彩明念了,脸色愈发阴沉。她沉吟片刻,对账房的人道:“你立刻去库房支些银子,派人送去庄子里,先安抚庄头和一众佃户。再派人去衙门报官,务必查出是谁干的!”
账房的人领命而去。凤姐又对平儿道:“你去把赖大家的叫来,我有话吩咐她。”平儿应了声,正要出门,忽听得外头又是一阵喧哗,紧接着贾母房里的鸳鸯匆匆走了进来,脸上带着几分焦急,道:“二奶奶,老太太听说您病了,特地让我来瞧瞧。您可好些了?”
凤姐见是鸳鸯,忙强打起精神,笑道:“劳老太太挂心了。我不过是些小病,歇几日便好了。”鸳鸯见她脸色苍白,神情憔悴,不由得皱眉道:“二奶奶,您这病可不轻,可别硬撑着。老太太说了,府里的事儿暂且交给大太太和二太太打理,您只管好生养病便是。”
凤姐听了,心中一惊,暗想:“老太太这是要夺我的权了?”她面上却不露声色,只笑道:“老太太体恤我,我自是感激的。只是府里的事儿一向是我经手,若突然交给别人,只怕一时半会儿理不清头绪。”
鸳鸯笑道:“二奶奶放心,老太太也是为您着想。您且安心养病,待身子好了,再接手不迟。”凤姐听了,心中虽不悦,却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得点头道:“既是老太太的意思,我自当遵从。”
鸳鸯又说了几句宽慰的话,便告辞而去。待她走远,凤姐的脸色顿时沉了下来,对平儿道:“你瞧瞧,我这病还没好,老太太便急着要夺我的权了。这府里上下,谁不是虎视眈眈?”
平儿忙劝道:“奶奶别多心,老太太也是为您着想。您且安心养病,待身子好了,一切自然还是您的。”凤姐冷笑一声,道:“只怕等我病好了,这府里早已变了天了。”
凤姐回头看着那药碗,眼神里满是疲惫和无奈,心中不禁泛起一阵悲凉。她知道,自己这病怕是不能轻易就好,这深宅大院里,每日都有无数双眼睛盯着,稍有示弱,那些个下人便会生出二心。可这府里的事儿却一桩接着一桩,从早到晚没有个消停的时候,根本容不得她歇着。
且说这日宝玉正歪在填漆螺钿榻上,手中摩挲着块通灵羊脂玉,忽听得檐下鹦鹉扑棱棱打起帘钩,原是外头细雨初霁,阶前海棠新沐。正自思量湘云出阁之事,只觉心头如压着块青埂峰的顽石,连案上汝窑美人觚里插着的芍药也恹恹失了颜色。忽闻得茜纱窗外传来一阵环佩叮当,伴着娇喘细细:"可有人在屋里作诗呢?"宝玉心头突突一跳,忙将玉佩掖在绣金枕下,却故意拖长声儿道:"门栓子倒挂着呢。"话音未落,早有一缕冷香随风而入,只见黛玉扶着紫鹃的手立在帘外,鬓边簪的碧玉簪子颤巍巍晃着,冷笑道:"二哥哥越发会打哑谜了,原来这屋里竟是个空城计,只余得些脂粉气儿在帐子里打旋儿。"宝玉知是黛玉,却故意将书卷掩面,拖长声儿道:"不过是个看门的小幺儿,哪里有人。"话音未落,早见黛玉扶着紫鹃的手进来,葱黄绫子裙裾扫过门槛时,恰似春燕剪水般轻盈。
"二哥哥好会打趣,"黛玉倚着湘妃竹帘,纤指轻点案上墨痕未干的诗笺,"我且问你,这'空对菱花悲绿鬓'的句子,原是替云丫头作的不成?"宝玉见她眼波流转处似嗔非嗔,忙起身让座道:"妹妹这双眼睛真真比西洋显微镜还厉害些。才刚研的松烟墨,倒要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