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琤话音刚落，中年男子神情微凛，他正要说些什么，却被抬手打断：“苍茫。先回去再说。”
名为苍茫的男子惟命是从，松开叶琤的手，绕过他往街口走。
叶琤自从听到那熟悉的清冷声线，目光就没有挪开过半点，他的手还停在半空，那双狭长的眼眸就这么安静地回视着他。
细细想来，发生在喻瑾身上的一切异样都有迹可循：惊人的天赋和实力、四位部长和周潮生的态度、执天阁众的敬若神明……
甚至包括柳老给他算的姻缘，那句昭示般的“美玉双成”，无一不在告知他喻瑾的身份。
只是叶琤太过专注于喻瑾本人，以至于逐渐忽视了那些明显的异常，把一切视为理所当然。
那些记忆在叶琤脑海中回旋着，嬉笑着，嘲弄他的后知后觉。
你为什么现在才发现？
叶琤顿时失去了取下面具的勇气，他慢慢收回手，捂住自己的眼睛，微垂着脑袋，内心混乱无比。
——原来联盟那位神秘的司长、执天阁的阁主，就是喻瑾。
怪不得莫晨风对他们的感情抱以如此悲观的态度，还严肃告诫他不能外传。这若是让钟离晓或者林屿知道了，不得连夜跑过来打断他的腿？
好半晌，叶琤才放下手，自语道：“大哥说得对，我就是个什么都不知道的蠢货。”
“……”
喻瑾叹气道：“你没必要如此贬损自己。是我让他们刻意隐瞒。”
叶琤耷拉着脑袋，讷讷道：“不，我就是个蠢货，我早就该猜到的……”
喻瑾抬手摸摸他的脸颊，抱歉道：“这个身份实在过于瞩目，我不想令人起疑，只能出此下策。身为联盟司长，有些事我做不了，还有些事，我做不了也要做。”
他停顿须臾：“但……如果只是作为喻瑾，对我而言反倒要自由许多。”
“所以……”叶琤呆呆地发问，“你的档案全是伪造的，连你的名字都是假的？”
喻瑾失笑：“名字是真的。”
少顷，叶琤才从这巨大的冲击中稍微缓过劲来，却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喻瑾了。他踟蹰着，决定还是先谈正事：“……那个叫郑安煜的，我刚刚看他从后门溜出来，就跟上来了。那家伙是怎么回事？噢，还有重霄璧，是有线索了吗？”
喻瑾还没来得及回答，叶琤便听一声呼唤从身后传来：“阁主！”
叶琤回头一看，发现是路亦舟跟了过来。
路亦舟一来就见他俩面对面，脸上不由得闪过一丝尴尬之色，垂首道：“后面追来的那些人都已经押回去了，按照您的吩咐，我们会把他们关进安全屋。”
喻瑾没摘面具，看不出喜怒。他颔首道：“回去吧。你也跟我来。”
叶琤微愣；喻瑾走在前面，他落后小半步，和路亦舟诡异地对视一眼，同时移开视线，跟上喻瑾。
三人返回华宁街，路亦舟先行告退，留下叶琤和喻瑾在小楼前大眼瞪小眼：“……”
喻瑾也受不了这尴尬的氛围，率先推开门：“进来吧。”
“噢、噢……”叶琤没话找话道，“那个，刚刚抓住郑安煜的人，也是执天阁的吗？”
喻瑾没笑他的明知故问，淡淡道：“嗯。他叫松苍茫，之前我们见过的。”
“嗯……我跟你们执天阁的人还挺有缘。”
“缘分难得，自当好好珍惜。毕竟，没人能预料到下一刻会发生什么。”
这话似乎意有所指。叶琤在心里过了一遭，垂下眼帘。
室内温暖舒适，喻瑾将油纸伞搁在玄关，去厨房烧水泡茶。叶琤打量着客厅，发现和他第一次来的时候几乎没有差别，只是茶几上多了一盆扦插的红梅。
片刻后，两人相对落座，一时无言。
喻瑾已经摘下面具，仍旧如往常般不染尘埃。叶琤不敢多看，继续没话找话：“你……在北州分部那次，就是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那是你吧？”
“没错。当时总司检验处有实验用异型逃跑，被你抓获，送到北州分部。赵起新发现那是改造过的异型，于是联系了我。但那段时间我与执天阁都抽不开身，便只能让他暂时拖你一阵，而后我亲自去将那只异型带回。”
喻瑾摩挲着茶杯，淡淡道：“我知道你在那里，就想过去看看。”
叶琤单手支颐：“真的？你那么早之前就注意到我了？”
“……”喻瑾移开眼，“嗯。”
叶琤点点头：“逃跑的异型……是被人故意放跑的吧，郑安煜还是顾鑫？”
喻瑾轻轻吹拂茶雾：“那个人不叫郑安煜，他本名肖程，有个儿子，二十年前死在检验处了。后来，肖程加入焚天，利用改头换面术改变容貌，进入现在的检验处窃取情报。”
看来，这个肖程就是一直和楚空山联系的管事。
一想到检验处和焚天的纠葛，叶琤不由得神情微暗，尤其是人体实验之事，那些在他心底冰封已久的怀疑，终于到了不得不翻出来直面的时刻。
喻瑾在他面前说的那些，到底有多少是实话？
叶琤冷不丁道：“总司检验处那些关于异型的研究，是你批准的吧。”
窗外的风声戛然而止。
喻瑾迎上他的目光，神态平静：“是的。”
叶琤没想到他承认得这么快，须臾才道：“为什么？”
喻瑾放下茶杯：“一直以来，联盟的执天者都在研究如何打败异型，甚至为此开发出许多强大的异能和武器。但是，几乎无人想过异型是如何诞生和出现的，又究竟为何与人类为敌。”
叶琤隐约猜到他想说什么了。
“如果，我们能够弄明白它们产生的原因和条件，再将其遏制，那么，一劳永逸地解决这个问题，也就不再是天方夜谭。”
永远深谋远虑，永远以大局为重，很喻瑾式的回答。叶琤不算意外，他真正在意的是另一个问题：“可就算是这样，你也不用牺牲普通人来做实验吧？你这是在杀人！”
“……”
喻瑾眼神忽地一闪，旋即蹙眉问道：“谁告诉你我牺牲普通人来做实验了？”
“你还不承认吗？”
叶琤拍案而起：“就在实验开始后不久，检验处就到处搜罗那些无父无母的孤儿进行人体实验！他们甚至还成功把特级异型的域场移植到一个小孩子身上，如果不是你的默许，谁敢这么干？！”
喻瑾愣在原地。
叶琤清楚地看到他眼神里闪过愧疚和后悔，还有一丝不知作何举动的迷惘，于是更加肯定了事情的真相：“联盟成立的初衷就是从异型口中保护人类，可你看看检验处现在在做什么，你又在做什么？！”
喻瑾沉默不语，薄唇紧抿成一条直线。
“你别拿你那套牺牲少数人拯救多数人的理论来反驳我，在我这里，没有谁是应该被牺牲的！”
叶琤的情绪越发激荡：“你对得起那些为了保护普通人、死在战斗中的执天者吗？！”
他的语气中充满失望：“之前你告诉我，特级异型已经被你封印，但那其实发生在检验处出事之后，对吗？在此之前，检验处一直都在围绕这只特级异型进行实验，而在出事之后你为了掩盖这件丑闻，把当初所有的实验人员都灭口了，然后推说是我母亲做的？！”
喻瑾的脸色顿时变得很难看，他道：“叶琤，你冷静一点，不要胡乱揣测。”
胡乱揣测？
叶琤用力闭了闭眼，深呼吸几次，而后道：“你以为我没有证据吗？”
喻瑾蹙眉。
叶琤甩出陆潜交给他的实验记录，摔在茶桌上，啪地一声响。
茶水微微震荡，喻瑾拿起本子翻阅，须臾道：“原来如此。”
他又恢复了平静。叶琤正等着喻瑾的解释，可他却转而问道：“这是谁给你的？”
叶琤忽而冷冷道：“怎么了，你要去杀他灭口吗？”
“……”
喻瑾手指微微蜷缩，他停顿须臾：“在你眼里，我就是这样的人么？”
一旦接受了喻瑾就是司长这个事实，先前叶琤对二者截然相反的印象硬生生杂糅在一起，
他心里对司长的不满与质疑，全都和对喻瑾的爱意与眷念相互交织，五味杂陈。
叶琤从未如此清楚地意识到，身处司长之位的喻瑾，绝不仅仅是他的爱人。
叶琤突然想起莫晨风质问他的话：你了解喻瑾吗？
现在看来，幼稚无知的人是他，对喻瑾一无所知的人从来都是他。
也许，早在喻瑾一再拒绝的时候，他就不该继续坚持的。
叶琤冷着脸道：“你不想解释一下检验处的事吗？还有那个叫肖程的，你在找什么人？”
“二十年前，检验处秘密寻找几岁至十几岁的儿童，进行域场移植的实验；我当时被蒙在鼓里，直到几年后才偶然被你母亲发现。至于肖程，他大概知道焚天首领的下落，所以我才以重霄璧的线索引他出来。”
喻瑾的指尖敲敲扶手：“无论你信或不信，事实就是如此。”
半晌，叶琤点点头，仿佛接受了这个说法。他抹了把脸，站起身准备离开小楼，喻瑾见状，出言道：“等等。”
叶琤顿住脚步，没有回头。
喻瑾踌躇片刻：“关于二十年前的事，我和你说的都是实话。如果有别人对你说了什么，不要轻易相信。”
“……”
叶琤捏捏眉心，苦笑道：“可我现在已经分不出你说的哪些是真话，哪些是假话了。”
说罢，叶琤不再去看喻瑾神情，自顾自走出小楼大门。他恍惚着离开华宁街口，抬手按住胸膛，只觉心里堵得快要窒息。
司长是谁都好，怎么偏偏会是喻瑾呢？
还有，他究竟还该不该信任喻瑾？
叶琤在心底拷问自己。他的直觉告诉他喻瑾没有说谎，可他却感受到了违和。
是喻瑾隐瞒了什么关键信息吗？
叶琤在戳破这些实验的存在后，分明看见了喻瑾的动摇，喻瑾是清楚那场移植实验成功了的，这一点叶琤可以肯定。
并且，他还很有可能知道被植入域场的人就是陆潜，这也能解释为什么陆潜说他没有三岁以前的记忆了，是喻瑾抹去了他的记忆，而后将他交给林屿抚养长大，目的就是为了让他留在联盟，方便监视这个身负特级异型域场的不稳定因素！
叶琤早已见识过那些被植入域场碎片的人，目前来看，虽然域场可以增强他们的能力，但他们的寿命也会相应缩短，副作用极大。
但作为实验成功者的陆潜，似乎并没有受到影响，和叶琤先前所知几乎截然相反。
这又是为什么？
叶琤脑子里一团乱麻。
他忘记自己是怎么返回总司的了，只看着眼前人来人往的广场发呆，直到唐岷从身后拍他的肩膀：“喂老叶，叫你呢，怎么喊你那么多声都不应。”
叶琤猛地回头，反倒把唐岷吓了一跳：“你干嘛一惊一乍的——喂我说，你脸色怎么那么差？该不会是比试的时候哪里受伤了吧？”
旁边的秦闻谦亦露出注意的神色：“不能吧，我看你打得很轻松啊。”
叶琤头痛欲裂，摆摆手道：“……没事，我没受伤。”
秦闻谦道：“你去洗手间怎么去了那么久，上午的比试都已经结束了。”
“遇到个人。不说了，我回去休息。”
“哎哎你不吃饭啊？”
叶琤没管身后两人的呼唤，径直返回宿舍房间，嘭地关门，靠在门上，缓缓滑坐下去。
直到日薄西山，叶琤才从地上爬起，双腿因久坐早已麻痹，他踉跄几步，扶着门边，眼前发黑。
少顷，叶琤在书桌前坐下，从异域空间里取出一幅字。他小心地把宣纸展开，平铺在桌上，又取出执天帖，和这幅字放在一起。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自从上次喻瑾写了这幅字后，叶琤就偷偷把它藏了起来，当时确实怀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思，但现在倒成了嘲笑他迟钝的有力证据。
宣纸上字迹簇新，下笔习惯与执天帖上的字如出一辙，喻瑾似乎根本没有掩饰的意思。
现在想想，他是否也在暗暗期待着，某一天叶琤能够发现他的身份呢？
想到这里，叶琤心里涌起苦涩之意。
他察觉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