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光瞥见楚念声走到了自己身后，女修望她一眼，神情间有茫然划过。
直到身后拢来若有若无的热息，她的背不由得绷紧了些，忍了片刻，终是低声开口：“楚道友？”
楚念声敷衍了句：“没什么。”
“哦，哦。”女修有些磕绊地应道。
楚念声没注意到她的不自在，始终心不在焉地盯着地面。
哪怕没抬头，她也能感觉到有道冷冰冰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
想都不用想就知道是谁。
她实在心烦，更不理解。
和邪剑定契的人是她，万一被发现了，她也会自己扛着，不至于影响楚家声誉，楚霁云干嘛老揪着此事不放？
就装作不知道不行吗？
胡思乱想间，他们已经走到那三位师兄姐的身前。
楚念声扫了眼楚霁云身旁的两人。
按理来说他俩也算前辈，却分外拘谨，莫说闲聊说笑，连呼吸都放得轻。
她没放在心上，还在想其他事。
这儿统共就三个前辈，楚霁云要去隐云浮岛找《万宗秘术》，那去百宝镇的肯定就在其他两人中间了。
也不知道会是谁。
最好来个修为低点儿的，这样也不会干扰到她的行动。
那女修忽然“哈哈”干笑两声：“蒲琢，总算把你等来了，再等下去只怕太阳都得落山。”
蒲琢觑了眼明晃晃的大太阳，沉默。
这都还没过正午，太阳从哪儿下山？
而那女修开始拼命给她使眼色：“听闻有师妹想和我一块儿去西洲找仙草，蒲琢，你也快指指是谁，咱们早点儿出发也好尽早回来。”
蒲琢后知后觉地注意到神情冷然的楚霁云，登时明白了。
楚霁云是大长老的亲传大弟子，平时忙于宗门事务，鲜少参与带新弟子这类小事。
此人向来严苛，在他身旁难免拘束，急于离开也挺正常。
思及此，她忙对身旁的女修介绍：“这位便是郑师姐，快随她去吧。”
那女修连声应好，上前。
她一走，楚念声身前就没了遮挡。
落在身上的视线更为直接，她有意忽视，看向另一个男修。
方才那师姐是去西洲采药，那去百宝镇的就是这师兄了？
她粗略探查一番。
灵力看似平稳，实则乱得很，瞧着倒好忽悠，应该不会影响她做任务。
她对这人还算满意，可不等她开口，就听见他僵硬说道：“蒲琢，蒲师妹，师妹，也快给我指指人吧。不是我急，但再耗下去，那赤火兽的洞就得塌了，还怎么捡它的壳？”
听见这前言不搭后语的催促，蒲琢心中了然，却是微叹一气：“师兄你——”
“你不去百宝镇？”楚念声突然出声。
“啊？”那师兄一愣，下一瞬就感觉到有好几道视线落在他身上。
他浑身都绷紧了，脑中一片空白，下意识摇头：“我要去捡赤火兽的蛋壳，赤火兽的巢穴和百宝镇在两个方向。”
他也不去？
楚念声恼蹙起眉，他俩都不去，就剩下个楚霁云是什么意思。
他总不可能同时去两个地方吧。
她正想着，那修士就已经带着第五名匆匆走了，步伐快到跟身后有鬼在追似的。
几人一走，四周瞬间陷入死寂。
没人说话，六月的天，却让人恍惚以为是寒冬腊月。
蒲琢深吸一气，正要强撑着开口，余光却瞥见有人动了下。
她下意识偏过头，恰好看见裴褚崖缓步往前。
这几人当中，唯他脸上还带着温和的笑，看起来有着顶好的脾气。
他道：“楚师兄，我与你同去隐云浮岛，是即刻出发？”
“嗯。”楚霁云淡声以应。
蒲琢心道一声多谢救命，只盼着楚霁云能尽快离开，以免被挑着什么错漏。
不想裴褚崖却眉眼稍挑，看向楚念声，温声说道：“念声，我还以为你也会去隐云浮岛。”
楚念声正在想带他们去百宝镇的前辈到底在哪儿，楚霁云为什么还不走，她又要怎么干扰连柯玉。
这么多问题要她思考，脑袋都快炸了，他竟还给她添麻烦！
她不痛快睨他一眼：“干你何事！要走就快走，别在这儿给我添堵。”
说完，她无意间扫见了蒲琢的表情，却见她那素来严厉的面容间多了明显的错愕。
她瞬间反应过来——
这死狐狸定是在故意激怒她，也好衬得他如天上月，而她则像是地上乱蹦的雀乱跳的猴儿！
果真诡变多端！
她暗骂一句，也不管蒲琢是什么表情，愤愤移开眼神。
楚霁云却在此时问道：“隐云浮岛法阵三千，缘何不去？”
自然是因为她有更要紧的事。
不过这些话她不能告诉他，于是她道：“我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怎就要说出一二三个原因来？要是这样，我且问你，魔族的邪术修练起来最快，你怎么不学？”
话音刚落，她就听见一旁的蒲琢轻嘶一气。
她的脸色更臭，这是在嫌她话多？
她不愿看蒲琢的表情，后者却一直在盯着她，且时不时就要心道一声老天保佑。
保佑什么时候她也能有这等脾气，不至于再受憋屈。
楚霁云脸色微变：“邪术怎可与此事相提并论。”
“楚师兄，”裴褚崖轻声道，“念声也不过一时性急，说话不顾言辞了些，又何须置气。”
楚霁云不着痕迹地拧了下眉。
这话未免有些莫名，他何曾生气。
他不觉得，楚念声却当他俩是“沆瀣一气”。
她正欲发作，忽感觉到有灵息迫近。
眼一移，她看见迟珣顺着山道而下。
青年着一身白袍，步伐轻快，脸上带着松泛的笑。
“迟师兄总算来了。”蒲琢松了口气，对她和连柯玉道，“两位师妹，你们此回便与迟师兄一道下山。”
竟是迟珣？
楚念声心道倒霉，这人也就看着乐乐呵呵的，其实可能比楚霁云还死守规矩。
但眼下来个人，也比她在这儿干耗着强。
走前，她忽想起什么，回过身。
瞥了眼楚霁云空荡荡的腰际，她从怀里掏出一枚晶莹玉佩，远远丢掷给他。
她道：“还给你，省得二回还说我拿你东西。”
那天在戒律堂，他的玉佩不小心勾着她的袖子，当时来不及解开，他便直接用灵气断开了玉线。
这玉佩落在她这儿，她这几天一直在躲他，根本没寻着机会还回去。
玉佩在半空划过一道透亮的弧，最终落入楚霁云的手中。
他捻着那枚玉佩，指腹微微擦过，还能感觉到上面残留的余温。
而那方，楚念声和蒲琢匆匆道了别，再一把扯过连柯玉：“你这闷罐子半天挤不出一句话，竟是打算站桩站成神仙么？走！”
连柯玉被她拉得踉跄两步，忽地偏过头，似有若无地瞥了眼裴褚崖。
很轻的一眼，恰若柳叶飘落在水面上，却带着料峭的寒。
从那倏忽而过的一眼中察觉到微妙的敌意，裴褚崖眯了眯眼，尚未细想，便听见楚霁云冷声道：“褚崖。”
他眼眸微转，恢复成平时的温粹模样。
“楚师兄有何事？”他问。
“此前我便说过，你与念声的事当不得真。”楚霁云稍顿，“往后我与她谈论家事，你也无需干涉，哪怕一二。”
裴褚崖笑了声：“楚师兄多虑，只不过念声进宗不久，方才有旁人在，有道是言多必失，我这才贸然打断。”
楚霁云冷看着他，最终落下两字：“但愿。”
*
大步走至迟珣跟前，楚念声抱臂，毫不客气道：“迟师兄真是有个好姓，何不再来得晚些，等夏去秋来，走路也不嫌热。”
迟珣忍不住笑：“是我的过错——这是移行符，二位师妹拿好，也能省些气力。”
移行符是中上阶符箓，一张就值不少灵石。看他这般诚心，楚念声勉强消了气，但也没忘挖苦一句：“要是二回再迟到，师兄还是改个姓吧，叫‘早珣’得了，保管再不晚到一回。”
迟珣又想笑。
也稀奇，她这人分明时常板着张脸，说出的话却好玩儿，令人常觉新鲜。
他看着她，试图从这张脸上瞧出其他神色。
又不免好奇，什么情况下她才会笑一笑，露出另一番模样。
可没看多久，他便感觉到冰冷冷的视线。
他眸光稍移，下一瞬，就与站在楚念声身后的那人眼神相对。
那是个面容苍白的年轻姑娘，个子很高，几乎与他平齐。
一双凤眼微垂，从漆黑的长睫底下漏出目光，嘴角压得平，显得有些清苦。
乍一看，迟珣竟觉这人有些眼熟，但又想不起在哪儿见过。
抛开这没来由的熟悉感不谈，她的眼神让人很不舒服，就像是有一堵墙横在她与其他人中间，挡开了一切靠近她的可能性。
但她又在那堵墙上凿开一个小小的洞，借着孔洞沉默地窥视着墙另一边的人。
迟珣自知贸然给人定性并不妥当，当即压下心头不适，将另一张移行符递给她。
“连师妹，拿好。”他道。
连柯玉抬起苍白的手，掌侧擦过楚念声的衣袖时，顿了瞬，再才继续往前，拈住了那张薄薄的符。
越过她，迟珣望见远处楚霁云的背影。
他忽地记起昨夜，楚霁云来找过他，见面便道：“我伤情未愈，不便远行。”
他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他这话的意思，直到他又说：“相较隐云浮岛，百宝镇要近上许多。”
他这才了然，楚霁云是想与他交换任务。
那时外门院的一位修士已经送来弟子挑选任务的结果，不消多想，他便反应过来楚霁云想换任务的缘由。
“霁云，”他有意揶揄，“你这伤是没好全，可对你来说，隐云浮岛才是最好的去处。那儿灵气充沛，在岛上待个几天，也能散尽余下的邪毒。”
楚霁云沉默片刻，又道：“身乏力竭，舟车劳顿，太累。”
“我瞧你素日也不是个吃不得苦的人，但要是实在怕累……”他稍顿，看着楚霁云眼帘渐抬，才不疾不徐地笑道，“那便用移行符。”
叫他耍一回，楚霁云神色更为寒彻，却没和往常一样冷斥，而是强压着情绪说：“此回要与千光剑派的人打交道。”
那些剑修常在剑中藏药，这些药又十有八九是迟家的买卖。
“我又何须亲自去做这些事？霁云你……算了，”他叹笑道，“不与你说笑，师父嘱托我去百宝镇找一味灵草，这回实在换不得。放心，我自会帮你照看你那妹妹。”
谁知楚霁云却微微蹙眉：“无需过多在意她。”
“迟师兄？”
一声突来的唤叫让迟珣回过神，他抬头，看见楚念声用符不耐烦地敲着掌心，问他：“天好热，再待下去人恐怕都要晒得只剩一半，到底什么时候走？”
“是我疏忽了，这就走吧。”迟珣笑道。
符箓催动，凭空卷起一股狂风，吹得人发丝散乱。
他再次无意瞥见连柯玉的脸，她的面庞被乌黑的发丝遮去大半，露出双洞黑泛冷的眼睛。
这回她没有瞧他，而是在看背朝着她的楚念声。
哪怕仅是个背影，她也盯得格外专注，近似于凝视。
她的眼睫不见眨动，视线像是湿冷冷的苔藓，悄无声息地覆上去。
冰冷，闷湿，旁人难以融入。
也令迟珣更加觉得熟悉。
在三人的身影开始消散时，他终于想起在何处见过她了。
先前入宗试炼，他在小瀑布附近撞见过楚念声。
而那天，此人也是像现在这样，静悄悄站在她身后，不说话，呼吸也轻，仅用那堪称阴寒的眼神窥视着。
一如悄无声息攀附在她背后的鬼魅，叫人不寒而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