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朗阁与许囱之间的沉默,并没有持续很久。
毕竟,没有愤怒、怨恨的因子在任何一方身上生长。
那天见面结束,两个人像是各自领到了两个满溢着肿胀情绪的罐子,被要求抱回去慢慢消化。
冷静之后的验收结果是,许囱的罐子被消解得几近空荡,贺朗阁抱着罐子的胳膊快被勒到截肢了。
许囱能设想到贺朗阁现在正抱着满载的罐子晃来晃去,却也不愿撒手的狼狈模样。
许囱也知道自己现在不能投去关怀,过问是否需要分担,两个人需要面临一段各自掌握的时光。
贺朗阁进组前的几天时间,许囱一直没有与他见面,也没有发过任何消息。
贺朗阁离开的那一天,是谢谢拟和费醉把他送到机场的,许囱也没有露面。
贺朗阁离开两周之后,许囱才向谢谢拟问过一次贺朗阁的消息。
谢谢拟说贺朗阁在那边过得还不错,每天拍摄压力不大,偶尔还能得空去附近的景区转一转。
许囱只好笑笑,说:“朗行有常,不为我存,不为我亡。”
贺朗阁进组一月后,许囱收到了贺朗阁的电话。
“后悔了?”许囱接通电话之后,就开口问道,流畅地像是已经在脑海里预演过千次。
“后悔了。”电话那头是许囱许久未听到的声音,是许囱最熟悉的却正漂泊在许囱最陌生地方的声音。
许囱没有打算为难贺朗阁,但也想让对话尽可能符合这通电话打过来的目的和主题,要再淋漓尽致一些才好,许囱的语气变成平时少有的冷硬模样:“当时走的不是斩钉截铁的吗,要不是你跟我说了不是想分手的话,我都以为我白追了。”
“我错了,我没想着分手,我怎么会呀。”贺朗阁明显有些慌张。
“可是你说要我自由了。”许囱故意嘟囔着强调。
“本来就是嘛,是我先逃跑了,我怎么好意思说要拴住你。毕竟快一年的时间呢,你要真的喜欢上别人,我也没有办法,只能受着。”贺朗阁解释道,语气委屈得要命。
电话这边的许囱已经掩不住狡黠的笑容了,又憋了下去再次发起攻击:“好像还有人跟我说不用忠诚来着。”
贺朗阁听着许囱接连重述自己在那天说的胡话,耳根子都有些变红了,于是带着些求饶的意味说:“差不多你就得了呗,究竟怎样能哄好呀。”
许囱本来也没想把贺朗阁逼紧了,听到贺朗阁的话后便决定收敛,改用自己寻常的声音,逗逗小同学:“哄是没用了,看你这次出门能赚多少钱吧,多的话就跟你和好。我也从来没问过你,一部电影,男二能赚多少钱?”
“一部电影,五十亿吧。”贺朗阁回答。
“出门赚个五十亿,回来接着当学弟?”许囱忍不住吐槽,心想贺朗阁这出门几天变得胖了瘦了不知道,反正是越来越敢吹了:“别以为我不知道,星隆投资三个亿,要多少票房才能付得起男二这位老师的五十亿片酬啊。”
“我当然是瞎说的,因为你还在生气嘛。”许囱看不到贺朗阁的表情,光凭声音判断贺朗阁现在一定是皱着眉头撇着嘴在说这句话。
撇着的小嘴巴接着又说:“许囱,你肯定还生气,你知不知道你自己一生气话就特别多。”
“是吗,那我少说一点。”
“别别别,这样好,我害怕别人一生气就不跟我说话。”
许囱嗯了一声,口吻变得正经,问出了早就想向贺朗阁问的问题:“那边的人对你好吗?”
“还行,就正常。你知道吗,这边有个摄影老师说跟我小时候就合作过,真是有缘分,我昨天请他吃了顿火锅,他答应了把我拍得帅帅的。”贺朗阁的语气逐渐冒出了生气,被许囱的问题调配出了那些早就想分享给他的话。
“拍戏还能吃火锅的,回头长痘了导演不说你。”许囱说。
贺朗阁嘿嘿一笑,声音变得暖和轻快:“长了再说嘛,说我一两句我也受得了。”
“我可受不了。”
……
电话挂断之前,贺朗阁认真地问许囱有没有原谅他。
许囱“嗯”了一声,贺朗阁这边笑开了花。
那一刻,许囱觉得贺朗阁坏透了,明明也受了委屈,明明心里也清楚自己没有错,还摆出这个样子说希望他原谅。
但他们家贺朗阁又比谁都好,轻轻松松地画了个圈,把这个世界上的残忍和难以对抗都含纳了进去,稍加包装后冠名为他的小心眼和无理取闹,等到它变成可以用玩笑和情话便能化解的东西,才捧到自己面前。
原来这个世界上还有人在,不希望他看到自己的渺小。
之后的一段时间,许囱和贺朗阁都在规规矩矩地过好自己的生活。
许囱跟上了新学院的课程并且有导师愿意带他做新的项目,每天的日子都被填得很满。
贺朗阁也在认真经营着自己的剧组生活,既然答应了,就希望要尽全力拍好。
在两个人聊天的时候,许囱说过,虽然知道贺朗阁走上这条路也会把自己经营得圆满,正如现在这般,自己不应也无需干预和阻拦。但在贺朗阁走之前,许囱还是在一瞬间产生过不如干脆把贺朗阁藏起来的念头。
贺朗阁听完也笑着承认:我也有一瞬间,想过被你藏起来也不错。
除了那一瞬间,是否都是不愿意和无法做到的每时每刻,无论如何,能有那么一个瞬间也就足够了,足够支撑人去继续应付生活。
十一月的一天,谢谢拟接到了贺朗阁的电话,说是明天剧组给他放了一天假,准备回缦廊。
接到电话的时候,谢谢拟正在从外边往学校赶的路上。这一年,谢谢拟妈妈公司在北檐有个重要项目,大部分时间她都待在这边的公司,谢谢拟没事的时候会去找妈妈吃饭。
往常都是司机接送,今天谢谢拟突发奇想说想骑车锻炼一下身体,少爷不知道北檐十一月的大风能连人带自行车直接给吹变形了,正一边在骑共享单车一边懊悔中。
还要顾上奚落贺朗阁:“就一天时间,坐飞机来回起码就要八个小时,还折腾!”
“这不是老太太在嘛。”贺朗阁刚结束了一场逃跑的戏,正气喘吁吁地在摄影地的一处石阶上坐着休息,贺朗阁没有团队,在剧组只有自己照顾自己。
“我还不知道你是因为奶奶。许囱知道吗?”谢谢拟的声音溺在呼啸的狂风之中,显得微弱无比。
贺朗阁笑了笑,说:“当然知道,他今天早上就到缦廊了,晚上去机场接我回去。”贺朗阁打算今天剧组任务一结束,就直接往回赶,要不呆在缦廊的时间就太可怜了。
谢谢拟那边接着传来冷风嚎叫的声音:“凌晨到的飞机,他都在机场等你,看来是给哄好了。”
贺朗阁觉得谢谢拟那边的动静实在是夸张,北檐现在都这么冷了嘛。
“哄没哄好我还要等到见面后再核实一下,接我,我好好报答一下他不就好了。”贺朗阁一边回答,一边望着远方茂密柔软的草木,西南的山林里,即使到了十一月,树木还郁郁葱葱的,在阵阵的凉风里开怀地摇荡着。
“也是,两个多月了,就见这么一面,还就一天时间,许囱还不赶紧把一分钟掰成两分钟用。”
谢谢拟干脆放弃骑自行车了,顶着风根本骑不动,于是把车停在了路边,打开软件叫网约车。
“说真的,偶尔这么一次就行,可别老这么折腾了,就算年轻也得注意一下身体,别以为我们不知道你们剧组那里每天黑白颠倒的,就算不需要为了不让我和费醉操心,你也别让许囱和老太太为你提心吊胆的。”
“知道了,又不是小孩了。”贺朗阁说。开始反思自己什么时候把日子过到了连谢谢拟这个脾性的人都要为自己操下心的程度了。
贺朗阁跟夏蜓提前说了,许囱会从北檐来缦廊,让许囱先待在家里,晚上要来接他。
许囱早上九点就到了,在店里吃了顿早点,就跟着奶奶烤蛋糕,奶奶揉面,他就跟着揉面,奶奶擦烤箱,他就跟着擦烤箱,奶奶坐下歇着,他也就在一旁歇着。
下午三四点钟的时候,有邻居来店里跟夏蜓打麻将,一帮老姐妹把柜子后边的折叠桌挪了出来展开,一点不让许囱搭手帮忙。
“老夏,这小伙子是你家的……。”奶奶姓叫夏蜓,又是这帮老姐妹里年龄最大的,大家都管她叫老夏。
“这是我们小阁的朋友,叫许囱,过来找他玩的,小阁就明天回来了。”
“我们小阁不愧是明星,朋友都这么帅气哦。”奶奶们都是第一次见到许囱,但是都毫不吝啬地夸奖着,叫他以后常来玩。
“谢谢奶奶。”礼貌回应后,许囱乖乖地坐在一旁,安静地看夏奶奶打牌。
夏蜓看到这帮老姐妹不一会儿就抬头看一眼许囱,好奇自己什么时候又多了一个帅孙子的样子,笑得有些合不拢嘴,边把手上拿的牌打出去,边嘀咕说:“会的会的,以后会常来玩的。”
五点半过后,店里逐渐有人进来买面包,邻居们就收拾收拾走了。
夏蜓今天牌运好,接连赢了好几轮。她们玩的不大,都是一块钱一局的,夏奶奶今天赢了十多块钱。
邻居离开的时候,夏蜓给每个人打包了一袋面包带回家,就是消遣时间图个开心,谁赢钱多了就请点儿吃喝,这是小巷子里的规矩。
送走了大家之后,夏蜓给许囱递了杯水:“累了吧,忙活了一天。”
许囱傻笑着说:“没有干什么事儿,光给您添乱了。”
夏蜓望着店门外的街道,来来往往不断有熟悉的老邻居路过,说:“这边就是闹腾点儿,岁数大了,难免喜欢热热闹闹的。”
许囱顺着夏奶奶的目光往外看,随着对缦廊这条巷子的熟悉,感觉自己仿佛也在这里住了好一段时日。
晚上一直到七点多店里一直有人来买东西,两个人一起断断续续地迎合着,这会儿才坐下吃些东西。
“贺朗阁惹你生气了没。”夏蜓一边一股脑地把饭桌上的盘子往许囱挪一边说。
许囱的气息颤了一下,随后笑着说:“没有。”
“真没有啊?”夏蜓猜到许囱会说没有,这孩子和善,也客气,可是自己家孩子什么脾气能不知道吗,贺朗阁肯定说过什么不好听的,这次还说走就走了。
“小囱,辛苦你多担待。我们小阁,确实是被我惯大的,但绝对是个好孩子。那时候我可不喜欢他们说什么女孩富养男孩穷养的,总觉得懂事儿的小孩,就要多给他东西,这样才不会让他们受着委屈。”
许囱的外婆和奶奶在他出生之前就去世了,所以从小没有什么关于隔辈亲人的记忆,也很少有和老人相处的经验,但夏奶奶让他觉得亲热。
“贺朗阁,是几岁过来的?”
能问出这种话,说明贺朗阁一定把自己的事都告诉许囱了,夏蜓盯着许囱的眉眼看了看,是个明媚柔和的好孩子。
“五岁。刚来的时候,别提多可怜了,干啥都小心翼翼的,我那个时候最大的希望就是,他能像这个巷子里其他的孩子一样,乐乐呵呵地长大,理所应当地获得该获得的爱,不会觉得愧疚,别见到谁对他好就躲。”
夏蜓说得不紧不慢,心头的记忆像浪花一样一注一注地翻涌着,等说出口的时候,夏蜓自己也会惊讶于那些稠密的往事在多年之后被凝练成言语,竟会变得如此平凡宁静。
“那时候,我就觉得这小孩这么可爱,身上哪里都亮晶晶的,全世界都应该对他好,就忘了管以后,忘了考虑离开家门他这样是会在社会上吃亏的。”夏蜓一边抬头看着客厅墙壁上的照片一边说。
家里的客厅侧墙壁挂着贺朗阁小时候的照片,眼睛大又亮,白白净净的小手紧紧牵着夏蜓的衣角,好像只要攥得牢一点,被镜头定格后就能固定下来,永远这样牵着。
说完,夏蜓笑了笑,大方肆意地吐槽起来:“贺朗阁每天是不是最会心疼自己了,吃喝保暖上一点儿都不对自己含糊。”
“你别看他现在,他小时候可不这样,这些我们硬教给他的,要是让别人觉得有任性顽劣的地方,那也是怪我们。”下一秒夏蜓流露出调皮的表情,眼角的皱纹也随着语气微微上扬,那是在谈论贺朗阁的时候才会流露的神情:“是得怪我们,虽然我也不觉得那是错。”
外人一直想要修剪的贺朗阁身上那些不合时宜的部分,都是夏蜓用时间一点点雕磨出来的视若珍宝的东西。
自己的宝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