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红雨刚带着伤重的孟峄阳回来时，正赶上庄主急召，让她去一趟化州城寻青云观的道长。

巽方道长出了宁洲城往东南走，一路都有书信，到了靠近东海的化州城，这音讯便断了。化州尚属江东，明月庄也有弟子在城里，不该是什么踪迹都没有的。

孟红雨在房内收拾包袱，孟拂霜在一旁道：“这也太急了，误消息久些也不算多稀奇，派个寻常弟子去就行了，庄主竟要你去么？”

那道长与庄主该是有些渊源的。孟红雨想起庄主堪称肃穆的神情，便知道自己这行不简单。孟拂霜又问：“孟峄阳怎么办？他醒了我说什么？”

孟红雨手一顿，没答上来。回程路上孟峄阳似梦似醒，拍他脸叫他名字也依然是不省人事，这一路她从未想过他醒了该说什么能说什么。正如她从未想过，如果给孟华风报了仇了，自己又该做什么。于是她胡乱回道：“等我回来再说。”

她料想此行会花些时间，但没想到可能会丧命。

进了化州城，城里一切平常，若说是北方已因为战乱而人心惶惶，此处却还是山水依旧，甚至称得上偏安一隅。城里有一处冬草堂的药铺，药铺里的弟子依例接了她，说是前些天青云观一干道士进过化州城，但很快又出了城，随后便不知去向。

化州城靠着东海，出城若不是再往南走，便是出海了。先前青云观的道长说过，东海多仙山，是隐居的好地方，那该是要出海的。道士打扮多少算是引人注目，而孟红雨问过码头和渔村的人，他们没见过道士乘船出海。码头上的船夫告诉她，东海上大大小小有名字的少说有十几个小岛，没名字的更多，水路众多，她想找人无异于大海捞针。

孟红雨在化州城呆了几日，一无所获。

入春水暖，枯木转活。孟红雨在城内的河道旁坐着，想起那老道带着一众道士在回明月庄的路上大口吃面，哈起的热气一阵阵的，是万物凋零的冬天里人的活气。

第二天一早孟红雨去码头上坐船，去离化州城最近的一个大岛碰碰运气。船上一天一夜，行船摇摇晃晃，夜里她睡得轻，忽然听见一声轻响。

是剑鞘摩擦的声音。

孟红雨登时惊醒，见房门外几个黑影摇摆，她刚抄起枕边长剑，一声巨响，黑衣人破门而入。

孟红雨持剑抗下当头一劈，这一刀力道之大，迫得她肩上有如千斤，几乎站不起来。她就势收劲滚在地上闪躲，黑衣人共四人，四人均持刀，刀刀劈在她身侧，木桌木椅应声开裂。

孟红雨沿房内边线游走，见这四个黑衣人步法整齐，挥刀刚劲十足，不是他们明月庄的路数，也不像她见过的其他门派。江湖门派各持本领，无论是持刀还是持剑，都讲究一个活字，黑衣人持刀能用出如此刚猛的招式，更像是用枪的。江东一带，明月庄和青云观擅用剑，西江楼擅用鞭，白石镖局用刀，还没有哪个门派擅用枪的。

两旁的客舱听见这动静，高声大喊：“闹水匪了！闹水匪了！”

什么水匪，这分明是冲着她一个人来的。

房里的摆设器具基本被砍了个干净，她手中长剑被一举击飞，直嵌在窗框上。孟红雨空手躲闪，已被四人包围在角落里。舱外客人四处逃散乱做一团，没人来管她的死活，她困在这小小的客房里，用不了半柱香的功夫就会被砍成肉泥，不明不白地被扔进海里毁尸灭迹。

她瞥了一眼背后破烂的窗框，使出全力撞了上去。

水是黑的。天也是黑的。水变白了，天也是亮的。有人吓唬她，你潜进水里，会从天上掉下来，摔个稀巴烂。那是很久以前，她还没进明月庄的小时候，是谁同她讲的话也不记得了，大约是村里的老人，老人吓唬小孩什么神魔鬼怪都说得出口。小孩吓得哇哇大哭，纷纷跑回父母的家里。她家里没有父母，便不当回事儿，一头扎进水里，在水里游得尽兴了，上岸便笑那老人说大话骗人。老人摇头，只看着她叹气不说话。村里的老人过了世，像孟玉星一样走的水葬，被装在船里送到水的尽头。夏天天热，水汽弥漫潮湿，船里尸身腐坏，她跟着去送船，心想他在水里死得稀巴烂了，会不会从天上全手全脚地回来？

后来她长大了，知道天和水不相连，她在水里长到十二岁是命大不是神魔庇护，水下死的人和岸上一样多，而人死不能复生。

今日她投身水中，沉在水里，醒来却全手全脚，她瞪着眼睛发愣，有个老人问她：“你醒了，感觉怎么样？”

老人须发尽白，眼神却亮，他给她把了把脉，道：“不碍事了，口渴不渴？”

房内日光斜照，茶水喂到她嘴里是热的，老人周身药香四溢，孟红雨终于从混沌的水中回过神，自己之前从船内逃生纵身大海，现下是被这老人救了。

孟红雨挣扎起身：“多谢老先生救命之恩。”

老人忙把她扶回榻上。那老人自称姓杨，是个行脚医生，独自住在这岛上，是在海边救了她。孟红雨身上尚有四处刀伤，老人正研磨草药给她治伤，四周安静只听得鸟叫。

孟红雨长呼一口气，她精神不济，昏昏欲睡中猛地听见有人拍门，随后一个年轻男子问：“人醒了？”

老人道：“醒了。”

“那我们送她回去，杨大夫不必费心。”

“人刚醒伤都没好，送回哪里去？”老人声音带着怒气，“这是我救的人，是我的病人，我连这点自由都没有吗？”

孟红雨听不清楚，渐渐的声音淡去了。草药味儿扑面而来，老人给她喂了些稀粥，她还是嘴里发苦，日光下移，天很快黑了，房内点了烛火，抖动的灯影让人迷迷糊糊，她带着满腹疑问沉沉睡去，睡到第四日天光大亮，终于能下床了。

他们这是住在一个草舍中，草舍外密密地扎着一圈儿竹子围栏，围栏外似有别的房舍，远远的看不太真切。草舍顶上晾晒着一排药材，杨大夫身形清瘦腿脚灵便，刚沿着梯子从屋顶下来。这是南山岛，离化州城有着五天的船程，杨大夫说他在这岛上住了几年了，从来没见过什么道士来过。

孟红雨再次拜谢救命之恩，杨大夫只笑笑，叫她坐下把脉，又看她手臂和背上刀伤，道：”手臂上这刀伤出了脓，剜掉烂肉能好得快些。”他从院里的台子上取过几味药材，忽然又想起什么，问道：“你像是中了毒，你自己知不知道？”

秋水毒。孟红雨并不意外，道了声是。

杨大夫大约看出孟红雨是江湖中人，并不多说什么，只道：“这毒久了不好，等你外伤好了，我给你解毒。”

孟红雨一愣：“您说，您能解这毒？”

杨大夫点头：“解法有些凶险，要闭气封脉半个时辰，不过只要多注意些，不是什么难事。”

起初这秋水毒她去问过诸多郎中大夫，都说不好解，平日里都是靠孟筇竹制的解药过活。而杨大夫面色如常，似乎不把这毒当做什么大事。她惯以为孟筇竹医术算得上举世无双，她在明月庄呆得久了，人便也越发如井底之蛙，连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的道理也忘了。

孟红雨跪地行礼，杨大夫扶她起来，道：“救人治病是医家份内之事，不必再言谢了。”

忽有马蹄声远远的传过来，又停了。

杨大夫似乎习以为常，头也没抬，只拿过药碾子一心研磨药材。孟红雨听了一会儿，马蹄声听不见了，又不见人声，便问杨大夫：“草舍周围是有别的人家么？”

“是我儿子的人，”他在那石碾子上使劲，“不必担忧。”

杨大夫独居，也从未提过家人。别人的家务事既不愿意说，孟红雨便不再多问，只安心在这里住下。

杨大夫配好药材，取了银针器具，孟红雨坐在案边，露着一截手臂，仔细瞧着他手上动作。他取了把小刀，右手腕翻出来，左右各三下，轻提着小刀在火上烤，很慢很细致。孟红雨忽然觉得好像在哪儿见过这一幕，隐隐约约的，想不起来。

她正晃神间，杨大夫一把按住她臂膀，利落下手，一块腐肉被扔在承盘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