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内药香浓得熏人,炭火烧得极旺。孟峄阳怔怔地望着房梁,身上疼得一根手指都抬不起来。孟拂霜撩开门帘进来,惊喜道:“你醒了?”
他张口说话,嗓子哑得发不出声音,孟拂霜给他喂水,茶杯里即刻见了底。“不错,有食欲了,”孟拂霜把了把脉,“外伤重了些,不碍事。”
孟峄阳浑身裹着药布,有些还渗了血迹,他在一片疼痛中发了一会儿愣,终于发出几声气声问:“我...是回来了吗?”
噗嗤一声,孟拂霜笑了一下。“你这是昏睡得人都糊涂了,”她熟练地挑着瓶瓶罐罐的药,“你大仇得报了,痛不痛快?”
榻上的人张了张口,却没发出声音。孟拂霜给他换了药,浸血的药布被扔在铜盆里,水里泛着红。帘外飘来浓郁的药味,有人在厨舍里煎药,大约是冬草堂的弟子,孟拂霜撩开帘子同那弟子说话,吩咐他减去几味药。孟拂霜并不久留,给他换完药便走,房内又静了,只听得见远远的炉子上的滚水声。
孟峄阳听着听着,终于落下泪来。
他醒后,在小院里养了几天,也想了几天,逐渐回过味。孟拂霜每三日来看一次,平日里只有一个冬草堂的弟子在小院里煎药。他从榻上挪下来,缓缓地往厨舍里蹭,问那弟子:“秋堂主呢?”
弟子正对着炉子扇风,见他下榻,有点惊慌地扶他回去。他抓着那弟子的手又问:“秋堂主怎么不来看我?”
弟子莫名其妙:“我是冬草堂的弟子,自然不知道秋堂主的动向。”
“我是什么时候回来养伤的?”他气有些喘不匀,“秋堂主来过吗?”
弟子扶他上榻:“你回来已有半个月了,秋堂主和我们副堂主送你过来的,后来就没见过秋堂主了。”
此是春寒料峭,已经过了立春,天还是冷的。孟拂霜照例来看他,把脉换药下药方,行云流水地问诊,孟峄阳在榻上躺着,盯着窗户上结了化化了结的霜发呆,突然问:“我报仇这件事,是不是从头到尾都是孟红雨办的?”
这些日子他从大仇得报的大悲大喜中回过神来,他去找劫匪报仇,顺利得有些不可思议。在小院里软禁,顿顿吃的都是有荤有素,入冬了还有上好的河鲜,孟津怎么能那么容易地就混进来,还能给他备好千里好马和足够的银子,徐来客栈的掌柜给他指路指的是最快的路,劫匪打劫为生能让他直接找到老巢,这一切一切,都太理所当然。
孟拂霜手上动作一顿,道:“报仇是你自己报的,当时你都快被劫匪打死了,她都没出手帮你,也不让我出手帮你。”
孟峄阳听明白了。他沉默了半响,问:“她为什么要帮我报仇?”
“你为什么要帮他报仇?”孟拂霜这样问她。她刚从东杨村边上的镇子赶来,镇上药铺的弟子说,那伙劫匪一直在东杨村西边的一个小山头上,他们盯了许多天了,不会有什么变数。
孟红雨把马绳系在树上,道:“官府也不管,就当我们替天行道。”
“少来,”孟拂霜跟着她一起系马绳,“孟峄阳可不是傻子,等他了结了这事,缓几天就能想明白是你在帮他,定要问你的。”
孟红雨把截云剑系在腰间,道:“那就等他想明白了再说。”
山上空中已惊起一阵飞鸟。孟红雨提气跃上树梢,孟拂霜无奈,只得跟着她一起在树上跃走。她也看不明白,孟红雨到底是怎么看的这个人,这个和华风师兄有那么一点相似的人。先前孟红雨说出庄办私事,要问她借人,竟然说的是这事。起初她以为就是给孟峄阳指条明路,没想到孟红雨能亲力亲为到跟他出来。
底下孟峄阳已经打出一条血路,背上挂了伤,扑在地上堪堪躲过一记刀劈。孟拂霜仔细地瞧着她那张脸,看不出什么情绪,看不出到底是在意还是不在意。孟拂霜有些不安,道:“人多了,他挡不住的,你不出手吗?”
孟红雨抱剑靠在树干上,侧脸冷得像冰。她看了一会儿,道:“不必。”
飞鸟接二连三。日光正盛,残雪都染了红,树下躺了好几具尸身,孟峄阳手中银白的长剑已砍出了缺口,身上的衣裳也破了好几处,那衣裳还是新的,是孟津准备的。临行时孟津在背后追着孟红雨的马大喊:“他没事的是不是?您说会保他,我信的,我信的啊!”
孟拂霜越来越急,见孟峄阳伏在地上了,便要下去救人,被孟红雨拦住。她说:“还不到时候。”
“到时候人就死了!”
孟红雨持剑挡在她身前,截云剑反出一道冷光。“不会。”她冷声道。
劫匪的寨子里都快空了,不断有人出来,大约是头一回见这么没有路数的疯子,不明不白地抄起家伙就打,也顾不得什么步法身形,胡乱地杀作一团。树影缓缓下移,孟峄阳背上已经花了,皮肉翻出来,他趴在地上抽搐,不再打了,只哈哈哈地笑,笑声闷着,跟地下传来的似的。剩下的劫匪听得这笑声,手上的长刀停了一瞬,寒光一闪,长刀被削去一半。
截云剑出鞘,孟红雨脚边插着那半截刀身,她侧头问:“怎么样?”
“哎呀人都疯魔了,还能怎么样?”孟拂霜把还笑着的孟峄阳翻过来,他口里不断涌血,孟拂霜忙把他侧过身去,叫他吐个干净。她抓过人手腕把脉,摇头道:“脉乱得很,快走快走。”
一记飞钉擦过孟红雨颊侧,直钉在枯木上。
带头的劫匪捂着肩立起来,孟红雨上下打量他,他提刀问道:“两位在树上看了这么久,竟不是过路看戏的。你们是哪个江湖门派的?我们向来不得罪武林中人,井水不犯河水,你们今日为什么要屠了我们寨子?”
孟红雨想了想,道:“私仇。”
孟峄阳在小院里养了许多日,等能下地了,孟津经常过来看他。他裹着厚厚的被子,一边喝药,一边听孟津絮叨自己当时如何反对,孟红雨又是如何逼着他同意。孟津绘声绘色,几乎是控诉孟红雨态度冷淡是要送孟峄阳去死,他看着桌上摆的一排排的伤药,不住地摇头:“你这是九死一生地回来了,要是差个一星半点我就见不着你了,我还是不该听秋堂主的。你要是死了我就成了帮凶,以后到了地下可怎么见你啊,哎,不该听她的。”
孟峄阳安抚过孟津,手上摸着碗沿,迟了半天才开口:“孟红雨呢?”
“该是出了庄了,一直没见过她,”孟津一下子明白他想问什么,“冬副堂主说的应该是真话,大约是庄主有令,她去办事了。寻常各堂主出去办事,没个十天半个月肯定回不来的。”
十天半个月,已经过去了三个十天半个月。孟峄阳数着日子,连孟红雨一点音信都收不到。
天气逐渐转暖,明月庄的湖水已经尽数化冻,岸边的柳树抽了新芽,满目枯色中透出一点翠绿。孟峄阳伤还不算好全,但孟拂霜放他出了小院,说是孟筇竹知道了这事儿,只叫他回秋华堂住,不必再占冬草堂的位子。
秋华堂一切如旧,副堂主孟平石见了他,也并不多问,任他回自己房间接着养伤。他的房间就挨着孟红雨的住处,她的住处上了锁,静悄悄的,回廊尽头的小阁里依然放着孟华风的灵位,灵位上落了灰,长明灯的灯油也快见底,孟红雨是真的许久不在明月庄。
他的长剑砍得都是豁口,用不了了,他便去找庄内的铁匠,却在铁匠那儿看见了那把截云剑。那剑又变得光洁一新,被完好地放在架子上,两颗翡翠莹润的绿光映得架子都熠熠生辉。铁匠师傅认得他,以为他来取剑,道:“这剑早就修好啦,就在架子上,我腾不开手你自己拿。”
孟峄阳对着那剑发了会愣,问:“这剑怎么在这儿?”
铁匠师傅擦了一把脸上的汗,不解道:“这不是你的佩剑打坏了送来修么,你怎么会不知道?”
孟峄阳和他面面相觑,他瞥见孟峄阳手上白布,又恍然大悟:“你之前在养伤是不是?那便是了,怪不得是秋堂主来送的剑。这剑也就是剑尖出了个缺口,不怎么费事,两三天就好了。”
铁匠师傅嘴里接着嘱咐:“不过这剑修得多了铁都脆了,以后小毛病少不了,不如重铸一把,以我的本领再打一把好剑不是难事,尽可放心。”
截云剑崭新如初,孟峄阳依旧盯着那剑,只问:“她什么时候来送的剑?”
“有不少日子了,”师傅放下手里动作算了算时日,“倒是奇怪,那时我也说过不费事只用个两三天,秋堂主怎么一直不来取剑?”
孟峄阳沉默片刻,拿走了截云剑。
要是带的是截云剑就好了。孟红雨气急败坏地想道。
她的长剑卡在船舱的窗框上,进退不得。身后黑衣人扑来,她踢开一人,劈手夺下长刀,掀翻脚边方桌屏退剩下二人。
船舱里客人四处逃散。黑衣人不断往自己这间房涌,这是专门冲着她来的。她被围在当中,窗外便是大海,完全没有退路。黑衣人训练有素,全部蒙面,一句话都不说,几人只成阵堵住门口,接二连三地来耗她。她摸了长刀,刀上涂了什么,她认不出来,大约是毒。
横竖都是死。孟红雨看了一眼被砍得掉了一半的窗框,飞身跃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