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回事?一大早就看着这么不痛快。”孟拂霜从后园出来,没走几步路,远远地就瞧见孟红雨阴着一张脸,从山风阁出来。
孟红雨不答,只道:“你验尸孟飞凌,验出什么了?”
孟拂霜一愣,道没什么。
“你不愿说?”孟红雨咄咄逼人,“你不是让孟峄阳给我带话,说可以信你么?”
孟拂霜踌躇片刻,道:“我没把握,不便说。”
孟红雨瞧她一会儿,见她手中捧着几株药草,药草新鲜还带有清晨的露水。她问道:“孟筇竹的左眼当真看不清了?”
孟拂霜点头,有点烦躁地搓着那药草。
看她神情,不像是假的。孟红雨应了一声,道:“你想说了,再来找我。”
药草碾碎了,滚过热水,把渣子都漏出去,留下细细的一层膏,孟拂霜小心地挑开一块,极轻地在孟筇竹的左眼上抹开。他的左眼已不再流血,眼皮上针刺的小口已经结痂。好在刺得不深,不然这只眼睛必然是保不住了。
涂过药膏,孟拂霜又取过毫针,扎在承泣、四白二穴,在针柄上各裹上艾绒,小心地点了,烧艾的味道飘出来。她动作很轻,很快,做得很干净,一点艾绒灰都没落到孟筇竹脸上。
孟筇竹靠着椅背,仰着头任她动作。
茶壶里的水滚过两次,孟拂霜把毫针取了,擦干净孟筇竹眼上的药。孟筇竹闭着眼,慢慢地抿了一口茶,道:“古语有云,针而不灸,灸而不针,你却用温针法,是何缘故?”
孟拂霜边擦拭细针器具边道:“我看来这话是讲该用针的便用针,用灸的便用灸,总是选个最好的法子。说温针是楚人之法,但楚人也有楚人的道理,碰上适用温针的病症也能用温针。”
孟筇竹手摩挲着杯口,又问:“你是觉着,我这眼睛适合用温针?”
他坐在椅子上,神情松弛,如往昔每一次与孟拂霜商讨药理。孟拂霜道:“堂主左眼受刺,所刺不深,大约是眼上的膜受了损,只得等这膜自己好了。外敷药草,药草寒性,再用针不怎么得气,便用温针用以行气活血。我看这几次施针,堂主眼周舒展不少,该是有用的。”
室内药香茶香四溢,已闻不见前几日的血腥气。孟拂霜替他重新覆上眼上的白布,露出个讨好的笑,道:“堂主不怪我大胆便好。”
孟筇竹喝了口茶,笑了一声:“你私自进冬草堂的藏书库,怎么不曾问我怪不怪你大胆?”
针匣抖了一下。
室内只有他们二人,门关得严,风声进不来。布料摩擦,地上响了一声,是跪在地上的声音,有不稳的气息,不稳的声线。
温针是楚人之法,藏书库里的古籍这么记载。藏书库里的古籍也记载过,有一种一针入脑的功夫,顷刻便能毙命,通体不见伤口,只有颅上细如发丝的一道针口,头发挡了,根本看不见。她给孟飞凌验尸,是剃光了他的头发,拿着清水一点点地擦一点点地找,才找见的。
冬草堂的藏书库,只有孟筇竹能进。
这个人正气定神闲地坐在躺椅上,接着喝茶。
孟拂霜跪在地上,几乎不敢喘气。她觉得自己也成了瞎子,孟筇竹喝茶的吞咽声,茶水在杯中震荡的声音,他平稳的呼吸声,全都一清二楚。
她背上在出汗。
孟筇竹慢条斯理地饮完一杯茶,茶杯放在桌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响。“你现在怎么怕了?”孟筇竹蒙着白布像在看她,“你进藏书库不是一次两次了,胆子可大得很。”
孟拂霜硬着头皮,道:“属下知错,请堂主责罚。”
“我的眼睛还等你诊治,我罚你什么?”孟筇竹抬了一下手,她将信将疑地看了,仍跪在地上不敢起身。
“怎么不起来?”孟筇竹像是真的不解,“我问你,藏书库是为什么不让旁人进?”
孟拂霜还跪着,道不知。
孟筇竹叹了口气,道:“那你在藏书库里,都看见了什么?照实说。”
她一愣,踟蹰片刻,道:“医家古籍无数,许多闻所未见。”
“单说这温针法,是不是也口径不一,各家记载不同?”
孟拂霜抬头,神情有些松动,道了声是。
“所谓古籍,也不过是前人思绪,而医家行术,病症变幻莫测,患体独一无二,最忌按图索骥照着古籍依样画葫芦。平日不让你们进藏书库,便是怕你们还未融汇贯通就要犯医家大忌。”
孟筇竹俯下身,把孟拂霜牵起来。
“今日听你讲温针法,倒是我过往小看你了,”孟筇竹给她倒了杯茶,“往后藏书库你也可以随意出入,不必来报我。”
孟拂霜的背后还是凉的,她怔怔地问:“此话当真?”
“自然,”孟筇竹道,“我不骗你。”
孟红雨推开孟峄阳房门,他还未从榻上起来。今日下了雪,算是下得早的。房内没点灯,没烧暖炉,进来便有一股寒意。
床帏后躺着孟峄阳,听气息能知道他没睡。孟红雨坐在榻边的小几边,月光惨淡,透过窗子只漏出一丁点光亮。她点上烛台的蜡烛,那蜡烛本也快燃尽了,微弱地抖动着火苗,马上又灭了。
床帏后的人坐起身来,盯着她看。
截云剑放在小几上,剑身打磨一新,翡翠重新镶嵌,连形状都一模一样。月光微微,那玉石的光依旧刺得孟峄阳眼疼,他冷笑道:“你来做什么?你对死人情深便情深去了,为什么不放过我?”
孟红雨按着床帏,冷脸扫了他一眼。孟峄阳中衣大开,肩上还覆着白布,头发乱七八糟地垂着,在帐子后像完全变了个人。
他不像师兄了,孟红雨愈发心烦意乱。
她把一个小瓷瓶放在榻边,道:“你把这药吃了。”
“什么药?”
“秋水毒。”
孟峄阳撩开帐子,瞧了她一会儿。光线这样暗,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瓷瓶摸到了,冷得像冰。
“我不会再对你言听计从了,”孟峄阳还是看着她,“我告诉你,孟华风死透了,已经投胎去了,下辈子也不会同你在一起,你要是想找他,也该找个小孩儿……”
喉咙被人猛地掐住,一下断了他的话。孟红雨单手将他按在榻上,眼里似一团黑雾。
她好像从来没哭过。孟峄阳被掐出泪来时,这样没头没脑地想。孟华风死的时候,她哭不哭?这是个好问题,该问她,该问所有关于孟华风的事,要她恼羞成怒,要她一样求而不得痛哭流涕,哭上三天三夜,躺在榻上动弹不得,借着惨淡的月光等一个没有结果的结果。
一枚药丸被灌进来,孟红雨按着他咽下药去才松开他。
孟峄阳伏着连咳了几声,几乎要把心肺咳出来,他浑身都在抖,道:“你真是一点也不装了......”
他一把被翻过来,床帐断了,落在孟红雨背上。她压在他胸口上,道:“你说的对,我不装了。”
窗外又下雪了,落雪的声音很大,月光没了,一切又变得黑漆漆的。
孟峄阳觉得冷,也热;觉得痛快,也不痛快。
“孟华风死的时候,与你说什么了?”
“你怎么杀的他,用的哪只手?”
“他的头现在在哪儿,你每年是不是都去看他?”
“你这么喜欢他,想没想过也同他做这事?”
他问了她很多问题,都没有答案。有没有答案,也没什么干系。
他觉得又回到他家被土匪截杀的那晚,雪下得很大,雪里只剩他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