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至仲秋,万物凋零,庄主站在湖心亭里,见远处不断有人置办棺木,当真是应景。
此行他们行至沂州,不久便有叛军破了城。他和孟长肃二人乔装改面,九死一生地出了城,昼夜不歇地赶回明月庄,却看到一副和沂州城破一样的血腥图景。
此次随徐侯北行,路过谷阳城,他去青云观拜访那老道。他在观内占了一卦,水火既济,老道捏着胡须道,不是什么好兆头。
那时他不信,他抓来的西江楼柳域在徐侯处立了功,现下虽然阳西立刻就反了,但多少也算证明他明月庄还是有点本事,否则徐侯何必亲自带他北上,去京城听命。岂料阳西势如破竹,皇族弃城南下,徐侯与他没听上什么命,就得立刻回返。
荒唐,太荒唐了。
孟长肃见庄主始终不曾言语,跪下道:“师妹不堪重用,但绝无二心,求庄主网开一面。”
庄主回神。“此事不完全是坤楼主的过错,是有人要置我们于死地,”他起手叫孟长肃起来,“我关着她,是挫一挫她的性子,也是要平民愤,不会再有别的。”
亭外忽有异响。
有人急匆匆驶船而来,弟子从船上一跃而下,连礼也未行,急道:“春副堂主的尸首找到了。”
草席上的女尸被泡得不成人形,尸身已经开始腐坏,放在阁外,冬草堂正在查看。
庄主一到,几人都让出路来。孟飞清脸上的□□已被水冲了个干净,额上的疤痕勉强可认。说是城外渔民在河里打捞上一具女尸,报了官,见衣服纹样像是明月庄的式样,便送了过来。
确是孟飞清。
只是在水里时间太久,尸身损坏严重,再验尸也验不出什么了。
庄主叹了口气,道:“与孟飞凌葬在一处罢。”
他环顾四周,见如今站着的,就只剩秋华堂和冬草堂,春夏二堂几乎无能人接替,余下弟子管事死伤大半,还不知现下还有无细作,孟飞凌孟飞清至今死因不明。孟筇竹左眼上覆着白布,庄主问他:“眼睛要紧么?”
孟筇竹道:“挨了一针,不碍事。”
听说冬草堂死伤惨重,有弟子从里面率先杀起来,孟拂霜和孟筇竹到了之后,才勉强控制住局面。孟筇竹替孟拂霜挨了一飞针,差点瞎了,养了许久的伤,听说左眼现在还看不太清。
这还是地牢出来后,她第一次见孟筇竹。她瞧了许久,半信半疑的。
庄主良久不再说话,散了众人。
孟红雨一人走回秋华堂,思绪繁杂如乱麻。
那日地山阁里到底是谁,孟飞凌和孟飞清是不是撞见了什么才被灭了口,又为什么找一个假的孟飞清来顶替,明月庄收到庄主已死的假消息是不是故意放出来的,坤楼主是草包还是故意纵容明月庄理事的真空,孟拂霜验尸该是发现了什么,为什么又从未提及。这一场杀局,是从地山阁就开始了么?或者更早,从师兄之死就开始了么?
秋华堂死伤最少,虽然是孟平石守了她的命令万事小心,到底有没有细作,她当真拿得准么?
飞虹桥上的血迹还没擦干净,她没留神,下了桥踩在一处活石上,险些摔进水里去。她看着那桥下的流水,只觉得如今步步都是活石,分不清什么是实是虚,水里映着她的脸,抖动着荡漾着水纹,像在说你也是虚妄。
回到秋华堂,堂内一切如旧。众弟子听说庄主归来,纷纷又回得秋华堂,只走了三四个。不如都出得庄去,好过在这虚虚实实间蹉跎。
孟平石见她回来,道:“孟峄阳醒了,想见您。”
孟峄阳的卧房房门大开,他披着件外衣坐在正位上,像是已等了许久。桌上摆着一套深色衣裳,叠得整整齐齐,她一眼就认出来,那是自己最初送他的那身师兄的衣裳。
孟红雨迈进房来,孟峄阳脸上的光线一下子被遮去半边。他脸色发青,嘴唇发白,气息不稳,正歪着头瞧着她腰间的截云剑。
她闻见满屋的药味,皱了皱眉。她摸着桌上的衣裳,问:“你不好好养伤,这是什么意思?”
孟峄阳听见这话,认命般闭上双眼。
“我想出明月庄。”
光线里尘埃飘浮,人是听不见的。他闭着眼睛,不知想听见什么。
良久,他如意料中那样什么也没听到。一转头,孟红雨把手从衣裳上撤回去,道:“不行。”
“为什么不行?”孟峄阳好像不意外,他追问:“我不过是个连重伤都不得你挂记的弟子,秋堂主,你当初到底为什么留我下来?”
孟红雨一把把截云剑扣在那衣裳上,道:“不行。”
“究竟为什么不行!”孟峄阳猛地站起来,把手按在她手上。他手上汗涔涔的,冷得很,他牵着孟红雨的手把剑举起来,道:“这剑,这衣裳,都是谁的?你为什么不说!”
你为什么都不说?
孟峄阳离她很近,连她脸上的绒毛都看得清。他看孟红雨的眼睛,看她的鼻尖,看她的唇,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从孟红雨脸上看见什么。
而他什么都没看见。
孟红雨一手甩开他,他直接被摔在椅子上。截云剑摔在他身上,又掉在地上,发出一声脆响。
“我说了不行,”孟红雨侧对着他,“别让我重复。”
他看着那剑鞘上镶嵌翡翠的凹槽,仔细瞧了瞧那仅剩的一颗翡翠。是好玉石,绿得纯粹,一丝杂质都没有。很久以前,他父母健在的时候,也得了一块好翡翠,给他做了块玉佩。可他出门游山玩水,不小心将它打碎了。
这么好的翡翠碎了,当然是舍不得了。
他瞧着那颗翡翠,又哭又笑,道:“你还记得我叫什么姓名么?你为什么不直接叫那个死人的姓名?”
孟峄阳猛地被拎着领口按在椅子上。他咳了好几声,直咳出血沫子来。
孟红雨动怒了,他觉得痛快。真奇怪,不久前他还替她挡剑,心甘情愿地言听计从。
“孟华风早死了,死透了,你最清楚,是不是?”孟峄阳越说越痛快,“你为他报仇,报不了仇,就找个什么也不知道的傻子骗着玩儿,孟华风有葛茵,你对孟华风存了什么心思,你敢不敢说?”
内劲猛地爆发,桌椅接连全被震碎,茶盏棋盘滚了一地,孟红雨直把他按在地上,破碎的木屑刺进他肩背,震得他吐出好几口血。
有弟子听见动静,从远处探着头便要过来。孟红雨一声怒喝:“退下!”
孟峄阳口中含血,笑道:“你怕什么?这不是人尽皆知的事情么?”
孟红雨单手猛掐他下颚,迫得他连呕出一大汪血。他才喘过点气,就听到孟红雨冷声道:“你以为你是谁?”
“我是谁?”他的泪和血一起淌下来,“你说,我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