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医院大门时一阵燠热的浪扑面而来,晋舒的胸口起伏不定,左胸口处慌乱的心跳仍旧无法平复。
其实梁晚从头到尾都没说出那个字,但那个字眼在她吐出的每个词句之间都呼之欲出。
晋舒惊觉她竟然没有任何迟疑地意识到那是怎样一个字眼——爱。
爱——
那是怎样一个令她战栗的字眼?
晋舒阖了阖眼。
她不知道。
从走出医院大门,到开车出了医院停车场,晋舒还是没法平静下来,脑子里纷乱的想法难以理清。
灵魂在此时好像和身体分割开,耳里有不知名的东西在嗡鸣不断,让她大脑眩晕,从当下抽离开。
好像暂时丧失了对当下的感知。
爱,这个字让晋舒感到害怕。
记忆里单调重复的童年里,老旧的电扇咯吱咯吱地转悠,晋舒埋头写着作业,父亲严厉低沉的声音在背后响起,一遍又一遍:
“我和你妈妈这是为你好,因为爱你,所以我们才对你要求严格。”
那是爱最初留在晋舒心里的印象。
爱是严厉,是跪过的无数个夜晚,是戒尺鞭笞后留下的灼痛的伤口,是永无止境的要求,是让她窒息的束缚。
漫长灰暗的中学时代,晋舒始终不明白为何人们向往爱,明明爱是那样让人痛苦。
后来大学时候逃离了父母身边,孤身来到北京,晋舒终于有闲暇从书页中抬起头看看周围。
走在校园里,在篮球场边看见捧着水神情激动的女孩儿,走出校园,在接踵摩肩的行人中看见衣袖下紧紧相扣的双手,走进电影院,在灯光熄灭前看见后排双人座相互依偎人们,走入公园,在长椅上看见并肩而坐的白发老人。
晋舒迟钝地意识到,爱也许并不是一样可怕的东西。
在北京读大学那几年,晋舒并不缺乏追求者。
她在图书馆收到过情书,在宿舍楼下被点着蜡烛弹着吉他低吟浅唱的男生告白过,在广场上收到过好几捧烈烈燃烧的玫瑰。
有很多人说爱她,却说不出爱她什么。
晋舒感到惶惑。
爱对她而言太陌生,她生性内敛,习于游离在人群之外,旁人口中的爱和亲近的意图让她感到害怕。
爱是个迷,而她是个过于愚拙的学生,兜兜转转总找不到正确答案。
可晋舒不觉得这是件重要的事。
但有时人生就是充满意外。
二十二岁的晋舒每逢周五下班时,走出杂志社,便会看见靠在树上,把身子藏进浓郁树荫里,眯眼望着穿行的人群或路边矮树丛里悄悄溜过的狸花和大橘,慵懒地打量着周身世界的少女。
有时穿着色调明艳而设计大方简洁的连衣裙,有时甚至随意踩着凉拖,套着T恤牛仔裤。
但林悦那时就已显得格外颀长的身形在人潮里何其瞩目,还未能完全舒展开的明艳五官也已足够让人挪不开眼了,所以无论怎样穿着,往来的人群里总有许多人暗自侧目。
然而林悦却常常眸光游离,透着散漫。随意瞥向旁人时,好像将那人看进了眼里,却总让人感到谁也没有真正落入那双眸子。
可是每每察觉晋舒的视线时,林悦总会转过身,在如水彩般晕染开的色调浓烈的橘红,或乍然绽开如焰火的晚霞中,扬起唇角,毫不吝啬地展露笑靥,像一个突然降临人间的蓬勃春日,眼底里清晰地倒映着晋舒的模样,也只有晋舒。
以至于和晋舒一同走出来的同事总目露惊艳,侧目问晋舒:“这是你妹妹?”
晋舒每次都敛眸,唇角无知无觉间已然勾起一抹笑,轻声嗯一句,心里却蔓延着欣然与轻微的涩意交织的情绪。
可真正的答案当然不是,只是晋舒总有些私心,从不反驳,好像这样,她们就真的如同血脉相连的姐妹一样不可分割。
林悦是神明慷慨赐予她的光明,是上天偶然心软,派遣来拯救她贫瘠生命的神明使者。
她在寂寂寒夜点燃了一丛灼灼篝火,盘腿坐得随意,似乎察觉有人靠近,像明知来人是她一般,笑吟吟转眸望向她,狭长的漂亮眸子里跳跃着明亮的火光,仿佛那双眼眸也被篝火点燃,于是眼神中都透着让人心悸的暖意。
然后在枯柴燃烧时火星迸溅发出的噼啪声中,向她伸出手来,偏头笑道:“不过来么?”偏冷的声线此刻竟透着温柔。
所以晋舒怎么能抗拒呢?
那时的林悦总会在晋舒和同事道别后,将手背在身后,微扬起下巴等着晋舒朝她走来,然后自然地挽上她的胳膊,倚在她身上,没骨头似的。
方才身上那份矜傲霎时消散,神情柔软,甚至偶尔称得上娇纵。
然后柔软温热的手滑进她的掌心,细腻柔滑的手指无声的扣住她,软声央晋舒陪着她去做什么。
根本无法拒绝的。
晋舒那时近乎无底线地放任林悦侵占了她生活的所有缝隙,答应她所有邀约,纵容林悦所有小性子,如同一池温水,细腻地、温柔地将林悦包裹着,妥帖地将她安放在心脏最柔软的一隅。
同样的,林悦生活的缝隙也全部被与晋舒有关的一切填满,狡猾地从时间手中偷出的碎片,也都赤诚热烈地被她捧在掌心,献予晋舒。
那时她们的一切都紧紧缠绕,像同根而生的木,像光与影的密不可分,像是心脏里长出了玫瑰,而你是那玫瑰上的荆棘。
晋舒明明习于独身,却渴求能够和林悦一起走,哪怕是漫漫人生里擦肩而过的短暂时刻也好。
她理不清缘由,说不出因果,这渴望的诞生毫无征兆,搅扰不清,她困囿于此好多年。
可是心脏不会说谎。心脏说,离她近一点,再近一点,那样我会起舞也说不定。
所以晋舒沉默地,一次又一次走在林悦身后,亦步亦趋,在望向她的每一眼里,贪婪汲取着她人生里仅有的这点微末的幸福,将所有搅扰不清的思绪、难以言说的感情都抛却脑后,不去思索,只是紧紧地,紧紧地,在心里攥住林悦的手。
直到那天林悦转身望向她,眸子里是她从未见过的、毫不掩饰地赤诚热烈,用那样近乎慨叹又无奈的语气,仿佛对某种宿命的欣然妥协,一字一句说出那一句让晋舒刻骨铭心的剖白:“姐姐,我好喜欢你。”
晋舒的大脑在那个瞬间近乎宕机。
然后林悦仿佛怕她不理解似的补上的那一句话传入耳中:“是,爱情意义上的喜欢。”
林悦一字一句,那样坚定而炽热。
但晋舒从没告诉任何人,在很多年前,林悦说出那句话的瞬间,她其实就已明白,连她自己都惊诧——她竟不经思索地领会了它真正的含义。
晋舒这么多年总是刻意去忽略很多事,可是真的一点都不清楚么?
怎么会呢,明明林悦告白的那一天,她回神的那个瞬间,隐秘的欣喜才是最先从心里涌现的,心脏的激烈跳动先于一切理性和冷静的审视。
只是那点欣喜在铺天盖地地自卑与怯懦中根本无所遁形,几乎在产生的瞬间就被后来汹涌的一切淹没。
晋舒清楚地知道她根本和林悦就是相反的人。
她不善言辞,温吞迟钝,害怕身处人群之中,不会应付社交场合,也并不惹人喜爱。成长的过程里,父母失望的谴责,同学暗地里的排挤和议论远远多余赞扬和喜爱,除却学校张贴的红榜喜报以外的地方,她都只是一个毫不起眼的透明人,独来独往。
她唯一擅长的,只是看书学习。
晋舒从不认为自己是天资聪颖的人,相反,她总认为自己愚笨。她花了好多年,消耗童年,放弃娱乐,日复一日地做着同一件事,才终于把这件事做好,这样的她怎么能算作聪慧呢?更何况,除此之外,她当真别无所长了。
可林悦总是轻而易举就能获得所有人的喜欢。
晋舒每次都只是沉默地站在她身旁望着她,像仰望一轮不可触及的太阳。
明明那些时候她们离得那么近,晋舒只要动动指尖就能触碰到林悦,只要轻触林悦的衣角,就能获得那双漂亮的眼眸专注的凝望,无需言语就可以获得她明媚得几乎晃眼的笑。
可是看看旁人望向林悦时发亮的眼眸,又看看林悦那时虽有些许青涩,但也已经出落的相当明艳的面容,晋舒垂了眼,望向自己苍白的指尖,一次又一次,反反复复感到,她拼尽全力,也还是离她好远。
晋舒从没刻意去探寻,但她们世俗意义上的有些差距太过遥远,以至于根本无从躲避。
平时接送林悦的那辆迈巴赫,就读的私立高中一年的学费,林悦家住的那片别墅区的房价。
她身边那些懂车、了解房地产的同事和街边面带惊异语气兴奋议论着的路人让晋舒想要回避也不能。
她有时想捂上耳朵,因为听不到的话,就可以自欺欺人地装作不知道了。
可是其实捂上耳朵也没用,因为林悦会在夜市的某个摊位前蹲下来,捻起某个小物件告诉她,她曾在地球另一端的某座城市的圣诞狂欢中,得到过与之相像的小物件,告诉她排队上的人们嘴角是如何牵起,眼角眉梢的欢快和幸福怎样流露。
林悦会在某个沿街的老店前停下,告诉晋舒她曾经在另外的城市不起眼的角落,也见过这样一家老店,会告诉她老店的门扉开启时会怎样吱呀作响,告诉她老店的木质吧台上的纹理是如何生长。
林悦会在一起散步的某个傍晚突然停下脚步,眯起眼望向绚烂的晚霞,笑着对晋舒说,她几年前在大洋彼岸见过与之相像的一个黄昏时分。
无数个相处的瞬间都在清晰地告知晋舒,她和林悦在世俗的意义上是怎样的遥远,她们的见闻和阅历之间有着怎样的差距。
林悦在物质生活上被父母养的太好,她见过太多只存在于晋舒看过的书本上的风景,在跟随父母把足迹留在世界不同的角落的过程里,她见过太多人和事了。
而晋舒所及之地,比之于她不过方寸。林悦走过的路,看过的书,哪一样都不比她少。
她身上充满晋舒从未拥有的坦然自信,对待生活的细枝末节也拥有她所没有的热忱,如同春日午后的太阳,明媚温暖,却并不灼人。
可是她呢?沉默,内敛,自卑,怯懦,无趣,沉闷,平凡得在被扔进人潮的瞬间就会被淹没,再也找不见。
林悦衣柜里因为未曾注意而忘记摘掉价签的随便一件衣服就超过四位数,衣帽间里随意摆放的一块腕表足够在那时候的武汉买一间一百多平的房子。
而那时年长六岁的她付不起林悦的一顿饭钱,即便是几个月不吃不喝,也买不起一件对林悦来说像样的礼物。
这其间充满的,全是她无能为力的伤悲。
没人知道,第一次走进林悦家时,从院墙大门到别墅大门那一段路她走得有多艰难。
她看着沿途宽阔的草地,修剪着园中花草的三三两两的园艺师,充满园林气息的池塘、凉亭和户外的泳池,第无数次认识到她和林悦的世界间巨大的差距——
那是离她的生活太遥远也太陌生的一切。
她的生活是老旧城区的角落剥落的墙皮,早餐店附近沾满油渍的黑色地面,喧嚣嘈杂你来我往推拉着的菜市场,是深夜支着小桌搭着棚的夜宵摊,而不是金碧辉煌的酒店套房,顶级餐厅摆盘精致的西餐和高级商场里售卖的有机蔬菜。
她那时禁不住想起了红楼梦里刘姥姥进大观园的经典桥段,觉得那一天的她和刘姥姥也没有多大差别。
这样的她,怎么敢想林悦会喜欢她呢?那简直像一个不可得的、美妙荒诞的幻梦。
那时的晋舒年轻,比后来还要笨拙,也比后来更贫瘠。
所以她只能沉默地、沉默地,把一切藏进雨天向林悦倾斜的伞尖里,藏进伞下虚揽着林悦时,无声注视她侧脸的目光中,藏进长途客车后座林悦昏昏欲睡时,她轻托着她侧脸的那只手里,藏进林悦每次扑进她怀里时,她垂着眸安静又珍重地收紧的臂弯里,藏进每一次在林悦身后亦步亦趋时,她描摹她背影的视线中。
她把所有那些难以剖白、搅扰不清的汹涌藏进这些细枝末节中,并不期许林悦能够领会这一切,甚至某种程度上,她希望林悦永远不要知晓这一切——
因为这看上去微不足道的一切,已经是她所能为林悦做的全部了。
可是那一天林悦真真切切地站在她面前,对她说着喜欢。
不是没有人对晋舒说过这两个字的。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