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景辉怎么可能会相信他的话,相信他对阮家的一切根本没放在眼里?
他抬眸望去,发现放在阮知微桌下放着一碗早已放凉的粥,而桌下的一头黑犬打着哈欠,正用前爪抹了抹嘴巴
他不会把自己的吃食都给了头畜生?
阮景辉一时心中起了怜悯,他可怜阮知微连点吃食都要看尽人的眼色。
而下一刻,他又觉得自己至少比他强一点。
那一点是在生父的眼中,他至少比阮知微能活得像个人。
见他脸上的神色变来变去,阮知微好整以暇地坐在窗前,端着一杯早已凉透的茶水。
他想了又想,话到嘴边,想要提醒阮景辉的话咽了回去。
有些事儿,得要人亲自体验了,才知其中苦楚。
可人都到了他跟前,他提醒的那几句,显得自己特别刻薄无情。
阮知微一路回柳安州,不过些许光景。
而现在整个人都消瘦了不少,但好在他的精神头比起往日在柳安州时,要好得多。
“三弟,你与其来找我呛声,不如想想,为何在父亲大人眼中,同是庶子,比起现今失声的阮景明,有功名在身的你,同样碍眼。”
刘备三顾茅庐,请诸葛亮出山,是为了平天下。
阮景明与阮景辉一而再,再而三地来他这碍眼。
他不给他们找点事做,岂不愧对了他们来找他的心意。
兄弟一场,他定不会辜负他们心意的。
“莫非三弟是想与我落得同样病弱的身体?果然好胆识,等为兄给你腾个地,让你住进来,好与我为伴。”
窗棂落进来的阴影落在阮知微的脸上,他微微外头,靠在椅背上,浑不在意自身被锁成困-兽。
“勿念,我活得挺好的。”根本不上阮知微的当,阮景辉收回逗弄鹦鹉的手,衣袖垂在身侧。
他想了一会儿,怎么都想不通,阮知微落到这番田地,怎么都不急不躁?
“想来狄家那位着实不靠谱,你都受了一番责罚了,他还没带人回来。”
那封书信,他分明见着藏在狄凌的袖中。
那日,他催促着狄凌赶紧去搬救兵回来,免得时间拖得越长,阮知微就越危险。
可他千算万算,怎么都没算到,现在都第几天了,哪怕狄凌去西天搬来如来,也该搬来了。
“不会是搬不来?我的好二哥,你的人缘不会也差成如此吧?”
他没敢抬脚进去,那头恶犬看起来就等着咬他一口。
屋子里头的这两个现今是吃素的,又不是天生吃素的,他这个人-肉包子,何必自动跑进去。
他的话真难听。阮知微没反驳他的话,反而俯下身,拍了拍脚边的黑犬,想了想,给它取了个小名。
“乌云,不如你以后就唤作乌云。”这名头听起来就不太吉利,多适合他养的狗。
他以为他会给里头的狗取名什么墨玉璃?阮景辉皱了皱眉头,指了下里头的乌云,“你自己都找不来吃食,还养只狗,你不怕它饿极了,把你当储备粮?”
乌云一听外头的人叽叽哇哇,它没大懂,不过它看懂了自家主子的意思。
外头的人,都能够随便的咬,谁敢进来,它都能咬。
咧着狗嘴,它喘着粗气,口水落了一地,吓得外头的阮景辉脸色发白的抓起伞,挡在前头。
“你就不管管?”吓死个人了,阮景辉用伞面敲了敲门扉,“你是当真不怕里头的狗被人拖走?”
“快了。”阮知微拍了拍乌云的头,突然说出这句话。
什么快了?是他快死了?还是那狗快被人收命了?阮景辉表示自己不是很喜欢吃狗肉。
他撇了撇嘴,“二哥,你惜命点,玩命玩狠了,当真会死人的。”
“别给自己找什么冠冕堂皇的理由,但凡你住嘴,都能好过点。”
在阮景辉看来,阮知微纯粹是闲得发慌,每一句话都要刺他们亲父一下,才能心满意足的睡个安稳觉。
“你是哪门子想不开?还是脑子有病?”
实在猜不透阮知微想做什么,阮景辉蹙紧眉梢,为了一时痛快,连性-命都可以不要?
什么时候起,阮景辉对他这么关心?额前的几缕发丝垂落,阮知微眸底的神色波澜不起。
听着风吹过院落竹叶的声响,他偏过头,眸光深幽地望向阮景辉。
“要人来,总得师出有名,我不惨到人尽皆知,山长怎好捞我?”他的声音低沉而又莫名的吊诡。
“师出有名,名正言顺才能更好的摆脱现今的一切。”他笑了笑,言语间满是漫不经心。
他双膝受刑,连同手腕都在隐隐作痛。
为了能更好的坑害阮缚心,连毒药,他都加重了药量。
一想到这回能把阮缚心的名声搞臭,阮知微一边畅快的笑着,一边狠狠地按住心口,忍着心口绞痛,颈项微微-凸-起青色的血管。
他是纯粹不想活了吧?一点也不想为阮知微收尸的阮景辉,用着所剩无几的良心劝他道:“别玩过火,到时候真把自己给搭进去了,你不会以为谁能替你收尸?”
“况且他们会不会来,都不一定。狄家那个家伙,不像是能把你的救命符给带来的样子。”
将最后的一息希望交托在他人身上,阮景辉不禁佩服阮知微的勇气可嘉。
“山长无子,最为爱才。”而他不介意多个野爹。阮知微压根就没打算让书院那些人尽快来。
有些事,没惨到临界点,怎好引起公愤?
诸罪并罚,比起什么小打小闹有意思的多。
“求得满天神佛来帮忙,也得抬上一桌的贡品,三弟,你要不要也来上一场。”他意有所指,给阮景辉指了明路,就看他敢不敢干。
“你看我……”阮景辉刚想啐他一句,正好乌云的一声狗吠,盖住了他脱口的话。
似乎这世上只要肯争上游,就有蚕蛹化蝶的一天。
然而忘了还有一句话,叫做胎死腹中。
他可不想做个死-胎,连口-活气都没有。
眼瞅着没个活人敢再近这院落,阮景辉解下了廊下的笼子,逗弄着里头的鹦鹉,眼角的余光瞟了眼阮知微。
“这个就当做是我的谢礼,免得到时你小气,不认账,我就吃了个大亏。”他提溜着鸟笼,自顾自的地道。
“你可真不客气。”那鹦鹉,他还没多看两眼,就被阮景辉提溜走了。
阮知微摆摆手,让他赶紧从自己的眼前消失,好换他眼前一个清净。
“跟谁都能客气,跟你就算了,明摆着亏本的买卖,只有我和你做。”
垂下一边手臂,阮景辉袖中的一袋牛纸皮包裹好的吃食放在门槛上,嘲弄地笑道:“你可别饿死在屋子里,好歹也是柳安州数一数二的少年郎,这种死法过于难堪了。”
眸光扫了眼放在门槛上的吃食,阮知微发出细不可闻的笑声,“你这回倒是英勇无畏,需要我帮忙再捞回你吗?”
谁捞谁都不一定。阮景辉耸了耸肩,不置可否地道:“还是算了吧,你再捞回我,我的名声可以不要,性-命还是要的。”
一双手被打伤一回,他能忍,再来一回,他今后还能靠什么活下去。
院落中,竹影横疏。
阮景辉提着鸟笼,里头的鹦鹉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显得分外热闹。
他将笼中的鹦鹉举起,与自己平视,似是自言自语地道:“你家主子能活多久,你们就能活多久。”
他没有多余的善心,更不会有余心去照顾一些没必要的畜生,尤其是他与它们并无二样。
“不如就叫你们典一,典二,等着你们主子何时有了本事,把你们给赎走。”
他嘴角分明挂着极为温柔的笑容,却说着极为恶劣的话,“不然把你们全给烤了。”
典一与典二听不懂他话中的意思,扑着翅膀,凑近笼子边沿,与他伸出的手指玩闹着。
一群傻子,他一个会把它们拿去烤的家伙,它们还凑那么近做甚?
等他出了院落,乌云欢乐地摇着尾巴,叼着门槛处的吃食,四个爪子都要欢喜的飞上天去。
“你想吃?”阮知微伸长手臂,拿走它嘴里叼着的吃食,解开牛皮纸,一看里头是几块腌制的羊肉干。
他不禁扶住额头,拿着羊肉干的手指微微地在颤-抖。
他们到底是怕他吃?
还是怕他不吃?
乌云在一旁馋的都嘴角流出了口水,呜呜呜的叫唤了半天。
它不怕噎死,快来喂它。
“吃吧,吃吧。”把羊肉干塞到乌云的嘴里,阮知微单手撑着下巴,瞧它吃得欢乐,又伸手递过去一块。
“想来也不是为我准备的,他到底是从哪里打听起你们?连贿赂都准备好了。”他低声问着乌云,也没期待得到回复。
毕竟乌云是头黑犬,它如若能开口说人话,也不会落在他手上,早就掉了脑袋,在轮回的路上。
好吃,好吃。乌云狼吞虎咽着,嗅着阮知微手中的羊肉味,又低头拱了拱牛皮纸包着的羊肉干,眼巴巴的望着他。
“再吃下去,你就该口渴了,我可没人去打水,给你烧点水回来。”
摸着乌云头顶的绒毛,阮知微收起牛皮纸包裹的羊肉干,将其放置在书桌上。
他刚抬脚往前走了几步,就被乌云咬住裤脚,他低下头,对着它摇了摇头,“你自个儿玩去,我要休息一会儿。”
人吃的少了,自然就缺了力气。
乌云歪着脑袋,松开口,目送着眼前的少年郎拖着一身疲倦的躯壳,坐在床榻边沿。
窗外是一片温暖的日光,落在片片细长的竹叶上。
风吹过,竹叶摇曳,带来一阵阵沙沙声。
他听着风声,侧身歪在床柱上,满头发丝散落在两肩。
伸出手,他挑开盖住眼帘的发丝,单薄的肩膀微微的颤-抖起来。
溢出唇-瓣的却是一声声的嗤笑,他笑自己,什么都敢赌。
哪怕万劫不复,也敢拿自己当赌注。
如若山长真的不愿来,他这条小命想必就真的要玩废了。
“我赌山长无子,也赌他愿收我为义子。”他自言自语地道。
姜巍山长膝下无子,他将何师兄视若半子,却碍于世俗,不敢真收他为义子。
他与何师兄不同,他与阮缚心根本毫无父子之情,甚至可以说是相看两相厌。
换个祖宗,这件事说出去,他不在意自己会落得什么下场,但山长爱惜羽毛,根本不愿落人口舌。
“向死而生,我方有一条生路。”一道细微的声音从他嘴角溢出。
满屋子的垂幕,被当堂灌进来的风儿吹得左右翻转不定。
乌云半支起身,抓着垂幕的一角,玩得不亦乐乎。
等它回头看了眼床榻上的人影时,却见他不知何时靠着床柱,闭眼休憩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