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微,要不要换上你岳父的鞋子?”
俗话说,父债子偿,反之亦然。
嫌弃白泰初满身的汗味,舒海雪总觉得他的鞋子也有味。
冤有头债有主,他憨儿做的恶事,与他何干?白骡子听到她的提议,下意识地看下自己的鞋子。
他浑身不自在,瞄了瞄阮知微,赔笑道:“要不还是让泰初换给知微吧。”
“我吗?”白泰初嘿嘿一笑,啪的一声,十分爽快地脱下鞋子,只朝着阮知微的脸扔去。
“不用客气,当我送你了。”他大方地摆手道。
一双臭鞋子差点砸到阮知微的脸上,他险些躲闪不及,矮了矮身子。
鞋子恰好落到后头的水缸上,霎那间,水花四溅,溅湿了舒海雪的后背。
“白、泰、初!”这三个字从她嘴里缓缓地吐-出,代表了他死期将近!
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阮知微在心中替他默哀。
节哀顺变吧,大舅哥,到了他的头七,自己一定会记得给他上香的。
咦?他还没死,这群人看他的眼神,已经和死人没啥区别了。白泰初弱弱地扯着白骡子的袖子,求救得差点就要跪在地上,抱住他的裤管。
“阿爹,我真的不是有意的,你看,如果那公狐狸精没躲闪,铁定不会弄湿阿娘的。”他的声音越说越弱,越说越心虚。
光脚的现在很怕穿鞋的,他罪不该死啊。
他拽着白骡子的袖子,吸了吸鼻涕,可怜兮兮地喊道:“阿爹,我的鞋子还没穿几回,我能捞回来吗?”
他都快捞不回自己了,还惦记鞋子作甚?白骡子救不回自己的袖子,也不打算放过他了。
他抓着想要往前扑腾的白泰初,朝着阮知微勉强笑了笑,“我先带着他聊聊,等会儿再来帮你岳母搭把手。”
“父早去晚回便是,不必急于一时。”阮知微没有拦人,更懒得帮忙劝解两句。
就他大舅哥这脾气,现在不掰正点,以后还得闯祸。
哪管得了一路被拖走的白泰初,舒海雪捏着手绢,就差把手绢揉成团了。
她定了定神,强撑着笑意,扶着阮知微就往他屋里带。
“你不用理会他们,都是一群大老粗,根本不在意颜面。”
把人带到坑上坐下,舒海雪细细地用手绢,擦去他嘴角残留的血渍。
这一擦,她连连叹气,“你当真不悔?”
与天赌命,不是常人敢做的事。
舒海雪不知他究竟是怎么想的,才能说服自己吃下那些药草。
人心都是肉长的。
她始终做不到眼睁睁看着他犯傻,折寿忍痛,去赌一个可能。
搭上心,豁出命,他只想赌一个可能。阮知微垂下头,眼神空洞失神。
许久,他哑着嗓子道:“她知道我吃了药,岳母,如若我有一丁点痛,也得让她知道我有十分痛。”
“你瞧,我说着不忍见她伤心,却让她如此伤心。”话说到这里,他努力地勾起嘴角。
只是他那消瘦的身形与窗外的枯枝的影子投影在墙壁上,宛若一张破碎的蜘网。
说着让她忘记自己,让她择婿再嫁。
一遍遍说着违心的话。
他装得多好,好到自己都以为是真心的。
“哈哈……”他捂住脸,忍不住低笑出声。
“我还是想让她等我,明知等到了又如何?”他能撑过一回,却撑不过一辈子。
他哪来的一辈子?
不过是要她拿一辈子来赔自己。
何其残忍,何其自私!
“你对昭昭是真心?”舒海雪想知道的,从来都是他对自家姑娘的心意。
这世上难得有情郎,更难得的是他愿意无条件地迁就昭昭。
“真心?如若真心有用,我倒想把心掏出来。”黑心肝的人也有真心,只是他怕掏出来,换来的只会是嫌弃。
阮知微笑到最后,异常平静地道:“我知自己不是良配,心思诡谲难猜,在寻常人里,只怕岳母见了,也会敬而远之。”
听到他的话,舒海雪替他擦血渍的手,猛然一顿,知道他所言非虚,更是难得说了真心话。
“昭昭喜欢你。”不管自家姑娘是看中了他的相貌还是其他。
做阿娘的,她不想做拆人鸳鸯谱的恶事。
儿孙自有儿孙福,自家姑娘喜欢的,她不想多劝,也难劝。
“你不是良配,家中更是一团乱麻,身子骨又弱,怎么看都不是良配。”
目光瞟了眼阮知微,见他沉默地听着,舒海雪心口沉了沉,按了按他的肩膀,要他继续听下去。
“不管你心中怎么想,怎么做,都不会舍得伤害昭昭。”她顿了顿,把手绢塞到他手里。
心疼他小小年纪,就变成这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
“人都长了心肝和眼睛,看得见,听得着。你再不好,却有一点极好,你对昭昭很好。”
“阮知微,你说你不纳妾,也不会有通房,我信你这话。”她信他说过的话,也信他说这话时的真心实意。
只是人心经不起时间的推移,也经不起试探。
他对自家姑娘的真心,能容忍她到几时?
“你的身子骨,你自己清楚,现今拿命来拼,想来今后子嗣艰难,你……”她只怕绝嗣的黑锅会落在自家的傻姑娘上。
她实在太像个冤大头了,也太适合做个冤大头了。
“绝嗣吗?”那他还真迫不及待,阮知微莫名地想笑。
“岳母莫要担心,我会自认体虚多病、绝嗣无子的名头,毕竟在柳安州,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我的身子骨早就烂在毒汤里了。”
全拜他的生父所赐,不然他病入膏肓的名声不会如此深-入人心。
眸底流淌着点点碎光,阮知微按着抽疼的心口,皱着眉梢。
他忍了当下,却忍不住手背暴起的青筋。
抓着坑上的被褥,他的指尖逐渐用力,脸上冒出冷汗,一口温热的鲜血涌上喉咙。
咽无可咽。
他偏头抬袖,狠狠地拭去溢出-唇边的鲜血。
那滚烫的血液止不住地沿着他的手背蔓延而下,滴落在衣襟上。
他生-性-爱洁,却半身陷在污-秽泥沼里。
“我如何能不恨?如何能忍?”明知是谁亲手所为,一句血浓于水,祖母想让他放下,可他的生父何时放过他?
“你想好了,担了责,往后余生,若有人不长眼拿话堵昭昭,引得她有一丝不快,我会带她回来。”她生她,养她,不是任由她被人践踏。
舒海雪可以对阮家那盘根错节的关系,视而不见。
以她对阮知微的了解来看,他根本不会在意阮家人的看法,甚至极为厌恶他们的指手画脚。
“你要娶她,至少先清一清瓦上霜,不然等她嫁过去,雪落了一地,会摔得她满头血。”她一语双关,全看他能不能做到。
自家姑娘没有心眼,但他有。
阮知微明白她的顾虑。
阮家不是什么好地方,没有哪个爹娘,会把自家姑娘往虎狼窝里塞。
“我会等到及冠后,再来迎娶昭昭。”他止了止话,神色僵硬地苦笑了一会儿。
“当然,若我身死,也是活该,劳烦岳母替我拦着昭昭,不要让她来柳安州替我收尸。”
他宁可一死了之,也不愿她因他之故,陷入没必要的危险中。
更不想见到,她为了自己,搭上了未来,守着一个牌位过活。
“他们不会放过她的,就像不会放过我一样,我既忍到今日见到了昭昭,自然不会让他们找到她。”
戳人心口最痛的点,让人死后都无法安宁。
这种做法不愧是世家最喜欢的,既干净又恶毒。
微微抬眸,阮知微眸底起了丝丝缕缕的血丝。
他有心撑到及冠,不仅仅是了迎娶白昭昭,更是要等到她长大成人。
如若到时,她不愿嫁给他。
他也会站在前头,替她挡下所有的指责,为她安排好所有的退路。
“体弱则托情,情深则不寿。若你有痊愈的一日,会不会就觉得昭昭拖累了你的锦绣前程?”舒海雪怕他是一时的固执,却固执不到一辈子。
“拖累?谁是谁的拖累?”阮知微只想让舒海雪明白,他根本不在意这些琐事。
“昭昭从不在意我体弱多病,更不曾拿我当个病秧子看。”谈及白昭昭时,他眼底起了亮光,眼神中透着脉脉深情。
在他病痛难忍时,唯一的心愿,是活过第二日。
撑着每一日,每一日的过去,只为了等到能见到她的一天。
“我比昭昭更早知晓有这纸婚约,幼时为了活命,我亲自去求了祖母,昭昭之于我,是救命符,我怎会忘恩负义?”
他灿烂地笑着,期待着初见时,她是否对自己会满意,是否会欢喜见到自己。
“是她让我觉得这世道似乎并不是那么糟糕,至少还有一处是干净的。”他徐缓地说道。
谁也无法了解,他是如何长到如今的模样?
他的生父自诩情圣,以为人间最为深情的人是他自己。
而他这个亲子的存在,似乎在一遍遍的告诉他,他的深情不过是做给他自己看的。
“我会在她嫁给我前,与阮家恩断义绝,绝不会让她受到一丝委屈。”
他的目光似火光在闪烁,记着她的容貌,他才能保持缄默平静的模样,跟着阮家人回柳安州。
“恩断义绝若是不够,那么我自立门户如何?”
“你当真能做到?”他决绝的模样让舒海雪心惊,没想到他愿意放弃世家子的身份,走出府邸,自立门户。
“当然,如若我做不到,我如何能开得了口迎娶昭昭?”他字字属实,每一句均发自肺腑。
甚至他欢喜地现在就想要与阮家恩断义绝。
只是那些人没在他身上吸干最后的一滴血,定然不会轻易地放过他的。
真真是如蛆附骨,令人恶心至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