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花树下,酒坛层层堆叠,垒成小山。
白昭昭倚靠着桂花树,手臂拥着个酒坛子,双颊被酒意熏红,眼看就要摔倒。
“我还没醉,还能再喝。”
话音未落,一双手及时稳住了她。
阮知微望着她,眸色深沉,轻声哄道:“我扶你去屋里继续喝。”
“你别骗我。”白昭昭伸出手,想要抓住眼前模糊不清的人影。
“不骗你。”阮知微握紧她的手,一坛坛酒下肚,只是不愿让她亲眼目睹自己即将离开的局面。
妻休夫,他心甘情愿。
哪怕冒天下之大不韪,他也要护她周全。
他抱起醉醺醺的白昭昭进屋,却发现白家两老早已在门前等候。
一时之间,他停在门槛处,将人交给舒海雪。
当人脱手的瞬间,他往后一退,掀袍跪下。
石阶上尘土飞扬,他满是艰涩地开口道:“是我有失君子之道,不该心存妄想,更不该轻许诺言。”
他身边群-兽环伺,自身已经泥足深陷,怎好推她进深渊?
“你明知自己的身子骨,怎能轻易许下诺言?阮知微,你……”话语间,白骡子望着他泛红的眼眶,终是不忍苛责。
自家姑娘看准了他,铁了心,想要等他及冠成年后,来迎娶自己。
“我未曾逾规,也会留下婚契,甚至连休夫书,我也能替她写。”他愿给她所有的退路。
休夫?他要自己休自己?白骡子有一种,人活久了,就什么都能见识到的震惊感。
“你当真?”他试探地问。
他是有那么一点点,想见识下什么是休夫书。
“自然,如若我身死,无论何人相-逼,劳烦岳父替她出面,呈上一纸休夫。”他从袖中掏出一纸信笺,看来是早已写好,就等着找机会,转交给白骡子。
眼尖的发现他的双手伤痕累累,信上亦血迹斑斑。白骡子的手顿了顿,抿着唇狠了心,拽过他手中的信笺。
当儿女的可以为了情爱蒙了心,失了理智。
然而他做人阿爹的,如何会忍心让从小疼爱的闺女为了一个将死之人,殉了心,余生抱着一个牌位度日?
“她不过是惦记你的容貌,待时间久了,自会忘了你。”
年少慕艾,人之常情。
白骡子就等着阮知微一走,就找一堆的少年郎过来,等着自家姑娘瞧一眼。
这种事,是有些对不住阮知微。
但人之将死,阮知微不如想开一点,早染绿头帽和晚染绿头帽,并无多大的区别。
信笺被抽走的一瞬间,尖锐的边角恰好划过他的伤口,阮知微沉默不语。
他心有愧疚,原本有言在先,是他先行毁诺。
“如若昭昭忘了,便忘了。”他心中酸涩,握紧了双拳,像是难得赌气地道:“只是岳父,你能不能别那么急迫地安排上另一门亲事给她?”
他就安排了,就安排了,还怕他一个软脚蟹?白骡子等到屋里头没了声响,放低了声音问道:“你什么时候走?”
明眼人都看得出这几日护院对外走动频繁,书信一封封的送回。
白骡子不想多问信里头写了些什么,反正从阮知微的嘴里也听不到真话,他不想多此一举。
“不是今日便是明日。”他一坛坛酒的灌醉她,所为的是不想她亲眼见自己走。
阮家人不是真心来接他的,他何必让她跟着他难堪。
“岳父不用担心,我大概能想到来的人会是谁。”
数来数去,就那么几个人,谁对他执念最深,谁就最想来。
他看着从白骡子身后逐渐清晰的身影,染血的手掌按着满是尘土的石阶,额头轻叩。
“待我走后,绝无可能再寄书信至锦州城,若是听闻我死讯,请二老为昭昭另择良缘。”
他按在地面的手指缓缓弯曲,满是决绝而又不甘。
“昭昭如愿,岁岁安澜。这是老太爷的心愿,亦是我的。”
冬将逝,春即来,有些人注定是留不住的。
舒海雪瞥见白骡子手中的休夫书,想要过去扶阮知微,却被白骡子伸手拦住。
“你想做什么?”她抓着白骡子的手臂,不解他那么狠心作甚?
“他一肚子坏水,你扶他,不怕被讹?”白骡子记得他的苦肉计。
此时此景,与当日阮知微初来乍到锦州城何其相似。
“让他跪着,就那么跪着,当日-你不在家,不知他就用这一招让昭昭心软,吃了他这个大亏。”
认下这个人做未来夫婿,他想想就恨不得当时一棍子敲晕阮知微。
公狐狸精,小小年纪不学好,光会讨小姐儿的欢心。
“什么大亏?你再不让他起来,跪出毛病可怎么办?”舒海雪不顾阻拦,心疼地扶起阮知微。
“你如今怪他,不如怪昭昭。”
舒海雪边说边为阮知微拂去尘土,见他手掌伤痕,心惊肉跳地抬起他那张脸,查看了一会儿。
手掌伤了便伤了,伤了他那张脸,被她姑娘知道了,不得闹上天。
“还好,还好。”
见他脸上毫发无伤,她松了一口气,又是心疼地捧着他的手心,掏出手帕,替他擦去手上的沙子。
“你这孩子,怎就不懂惜命?”
她责备又心疼,还想要再多说他几句时,抬眸望见他眸底的血丝,一时没了言语。
“你呀你呀,万般皆好,就是对自己过于心狠。”
人活着才有万般的可能,这个道理,他怎么就不懂?
叨叨絮絮了一会儿,她想起在屋内醉倒的自家姑娘,心中一软。
这会儿,自家姑娘说不定正抱着被子在哭。
真真是一点儿出息都没有。
“昭昭,她有时候聪明的很,有些事,一教就会,待你走后,我会教她一些字,免得日后再被人骗了。”
等自家姑娘被人骗走后,要卖身签字画押时,她识字还会武,骂不过他人,还能跑不过别人?
“有你骗她就够了。”话说这份上,她叹了叹气。
儿女债,父母偿。
“我帮你去收拾收拾,至于我家那个憨儿替你办的事,估摸着家中上下都假装睁眼瞎,你要把那些药草一并收拾带走吗?”
他挑谁不好,挑了个最不会藏事的。
一张药方,统共几个字。
非得找了几个人左看看右看看,药没抓准几回,惊得她都怕会吃死人。
“大舅哥果然是大舅哥,做人真严谨的很,就怕药方会害了我。
心事被戳穿后,阮知微坦然承认,染血的手指按着时不时心悸难受的胸膛。
一声又一声的咳着,咳到他脸色通红,手背上青筋冒起,却止不住地想笑。
那药效之猛,足以让他四肢百骸,时不时的体会一遭生不如死的痛楚。
“我猜得出大舅哥瞒不过岳母,却没想到他什么都瞒不住。”
“你心中有数,有些药草少吃为妙。”两人心照不宣,沉默了许久。
舒海雪不知自家姑娘知不知晓这回事,但如若是自家那个憨儿去抓的药,大概她也能猜得到几分。
“不会出事的。”如若真的出了什么事,那也是他愿赌服输。
从他收下那张药方的那一刻起,就已经猜到今后自己落到什么局面。
他明知洛姨娘就等着有朝一日,他甘愿饮下这药汤,与阮家人玉石俱焚。
她比他更恨束缚了她半生的阮府,恨自己无法走出这四方院落,守着妾室的身份,一世郁郁寡欢。
“有人比谁更希望我活着回去,岳母,我不会出事的。”他淡淡地说着,没有谈及洛姨娘的往事。
说不准待他回去,还有一日会要-求于她。
阮府的人际关系有多错综复杂,舒海雪未嫁给白骡子时,深谙深宅大院的生活不易。
她没有多问是谁,只是搀扶着阮知微起来。
走动之间,她敏锐地察觉到他一步一行,步履蹒跚。
“你……”她扶住他虚软的身子骨,心急地招手唤着白骡子过来。
“白骡子,你还愣着作甚,赶紧过来扶人。”
她将人换到白骡子肩膀后。
手上一轻,她捏着手帕,望着阮知微脸上冷汗涔涔,怒斥道地:“那药方是谁给的?这不是害人吗?”
把人折腾到这个地步,想来不是好药方,不然他不会让自己的憨儿去买药。
想通了这一点后,舒海雪想骂阮知微胆大妄为,可他终究是一心为了自家姑娘,才低头吃了这些苦头。
人不会自讨苦吃,除非情非得已。
“要不要换个郎中看看?”瞎猫总会碰上死耗子,白骡子低头看着阮知微,忍不住提了个建议。
药效不猛,何以见功效,他要的就是奇效,不是徐缓见效。阮知微按着胸口,大口大口的喘着气。
早起刚吃过的药汤,到了此时,药效发作,痛楚一阵阵地袭上心头。
他按着白骡子的手臂,指尖逐渐发白,颈项处的青筋倏然突起。
他忍了又忍,咽下了一声又一声的痛。
下-唇却是咬出了血痕,他笑自己何起可悲,何起可恶。
“岳父,你答应过我,若我活过及冠,便认这门婚事。”
年岁对于他人,不过弹指一挥间。
而对他来说,却是倾尽所有,才能等到的一天。
没想到这时候,阮知微仍对此念念不忘。白骡子恨不得抓着他的肩头,想要摇醒这个糟心的小公狐狸精。
这人都快没命了,还要问他记不记得,自己当日答应过他什么?
“你就那么吃不得亏?”白骡子望着他眼底皆是笑意,心中一惊,呐呐地道:“你疯了吗?”
“疯了?”阮知微嘴角挂着鲜血,仿佛浑然不觉,笑容中透着无尽的温柔。
“昭昭说过,只要我能高中探花,骑着高头大马来,她定是会嫁给我的。”
他抓着白骡子的手,眼神既森冷又诡谲。
“岳父应知,我既有心答应了她,定会不惜一切代价去做到。”
探花郎?高头大马?大白天的,他听到了什么鬼话?白骡子瞪大了眼睛,满脸愕然。
他没有甩开阮知微的手,反而越过他,望向一旁的舒海雪。
他指着阮知微道:“我好像听到他说什么探花郎?”
这番鬼话,莫非单单就他一人听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