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端门,继而是承天门,一众官员步履端稳,徐徐过了承天门,止在金水桥前,静待着鸣鞭声。
这些章程卢知照也只在纸上习得,并不清楚究竟是何种场面,唯一喟叹的便是这上朝面圣的繁琐,往日她尚在坤宁宫时,入御书房听教也不过几个夹道、一条甬道的距离。
面圣的去路虽然比过去远了不少,可是今日的她着的是朝服,手上小心翼翼攥着的是笏板,没有一刻比当下更靠近权力与言权,因而纵使隐在千百名官员其间,她的每一步也须迈得端稳而庄重。
很快,鸣鞭三声,卢知照随百官过金水桥,候在太和门前左边队伍的末端,队伍虽长,列在队首的一袭袭绯衣却明目刺眼。
首尾两端,百步之距,也不知会是谁竭力尽能、护主庇民的一生。
卢知照微一垂首,默然。
这日清晨的朝会开得前所未有地长,散朝后还未搞清形势的青衣小官们没过端门,就开始与身侧的同僚窃窃耳语。
更不妙的是,他们刚抱怨完便与一旁的青衣小官对上眼神,心里一阵打鼓——这个男身女相的小官便是在朝上同林玄安起了口舌之争的那位。
朝野上下都清楚林玄安出自严靖门下,同林玄安过不去,便是赤裸裸打严靖的脸,也不知这位青衣小官有怎样的后台,竟无知无畏到此种境地。
对视上的那瞬,他们一愣,转过头,彼此交换了眼神,快步往宫外去,不清楚由来的刺头还是莫招惹的好。
这样避嫌的目色,卢知照出宫的这一路受了不少,心里倒没多大感觉,后又去到十三清吏司值了一日的班,明晃晃地受了一肚子的气,散值后才拖着疲累的身子回府。
原以为回宅后自己会瘫软在榻上,可过中庭时余光却又偏偏瞥见那口井。
卢知照思及张霁在朝上激她刺她时的面目,堆积了一日的怒气在胸腔里一瞬迸发,她佯作迁怒,支走了春信等人,毫不犹豫下了井。
此番下井,心中的忧惧较前次少了大半,卢知照熟稔地从井口探出脑袋时,耳畔的琴声也渐渐明晰。
明月高悬,横条疏影,琴音悠扬。
倒真是好雅兴!
卢知照大咧咧从树丛里走出时,张霁琴音未停,甚而未曾抬眼瞧她,惊异的依旧只有坐在阶上昏昏欲睡的翥黔。
他立时清醒,对着张霁道:“先生!您没骗我,今夜果真有人来!您要等的就是她么?”
闻言,张霁修长的骨节骤然凝滞,琴音戛然而止,他有些不悦:“多嘴!去屋内睡觉。”
翥黔很明白他的眼色,不再吱声,向卢知照投了个委屈的眼神,灰溜溜进了内堂。
卢知照话里带刺:“好威风啊张大人。”
她在张霁身旁落座,伸出手,有意无意地,用指腹划过琴面。
她看见张霁轻轻蹩眉,终于起了话头:“这面板冰凉凉的,像你。可制成面板的桐木剔透,你却是不及。”
她在评价他。
以何种身份?
同僚?政敌?
用这两种身份去品她的评价,偏偏都不对味。
张霁眸色逾深,悬停的右臂搁在石桌上,手背不由自主地触碰琴面。
冰凉,剔透。
他没好气地说:“你第一天认识我?”
卢知照并没有回怼他,出奇地冷静。
“要说认识,我很多年前就认识你了。可认识不意味着识清。直到见你的前一刻,置身漆黑的井下时,我依旧止不住地揣度你。”
卢知照短叹一声,“坦白讲,有点累。”
张霁听见她的叹息,头有些发疼,问:“因为我瞒了你杨文琼的事?”
卢知照的手从琴身上拿开,眼神也随之移开,转而看着张霁,郑重其事地摇摇头。
“如果只是因为这桩事,我面对你时该是愤怒,而非揣度。”
张霁见她一面冷着脸,一面还愿意好好同自己说话,一时不解,又想起她在朝上当着严靖的面与林玄安起了口舌之争,还将林玄安怼得哑口无言。
他实在忍不过,一改往日的沉静:“你说我欺瞒你,我认了,你呢?今晨在太和门前你为着杨文琼的清名与林玄安争辩的字字句句,都明晃晃将我昨夜的话作耳旁风看待!”
卢知照一哂:“你愤怒,因为什么?因为我漠视了你的劝告!我是按照你的猜想行事了,但你认为我做得太过。而我愤怒,是因为你自负、傲慢,从未给过我平等!”
张霁心头一颤,不可置信地开口:“什么?”
卢知照站起身,反问:“难道不是?”
她平静地续道:“你那日说在朝会上我会有出言的机会,是因为你笃定皇帝因为皇后锦鸣宴一事迁怒杨文琼,正好借林玄安的攀污打压他。朝中众人却会认为皇帝碍于严靖的面子偏袒林玄安,自然不会有人替杨文琼说话。但是你我都清楚,玘朝与北羌由于穆罕之死有了隔阂,南燕近日趁乱滋事,杨文琼是平乱的最优人选,皇帝未必不知道,只是他噎不下心口的气,于是需要有人给他台阶下。而且这个人不能是你,更不能是州来沈氏那样的中立派,你思来想去,那个人只能是我,于是一边静待着我给陛下递台阶,一边假惺惺地劝告我要提防严靖,不能冒失,不能与他起冲突。”
卢知照将“假惺惺”一词咬得极重,乐得瞧他的反应。
张霁却是静默地坐着,没有替自己辩白。
良久,他开口问她:“你明明什么都清楚,却还是憋不住心头的那口气么,偏要在皇帝面前给严靖难堪?”
卢知照回他:“杨文琼为朝廷冲锋陷阵多年,到头来受人诬告,却连面圣抗辩的机会都没有,孰是孰非全凭林玄安一家之言!”
她刻意刺他:“我确然憋不住心里的这口气,你既利用我达成目的,便该想清楚我的秉性,而非事后一边假惺惺地为我的安危忧虑,一边以过来人的身份傲慢地鄙夷我的心气。更何况,我与你之间也就隔着这口心气了。所以,恳请大人不要仗着多年的谋略与经验,先我一步,为我的仕途作序!”
她见张霁神情严肃,听得入神,语气缓和了几分:“我从来不需要引领我的上位者,更受不了稀里糊涂地活着。我这席话并非是问罪于你,更清楚我没这个本钱,此番过来只是为了告诉你我的底线。比起欺瞒,我更无法忍受你的自负与利用。”
“明明有更难听的话憋在心里,你说控制不住对我的揣度,我可不信只揣度了这些。”张霁和缓了神色,温声道,“那些更难入耳的猜测一概说了罢,别闷坏了自个儿。”
卢知照本以为将心思掏个七七八八,张霁会就着这七八分的揣度论事,谁成想他竟了解她到这种境地,简直匪夷所思。
她也不惯着,直直盯着他:“你既想听,我说就是了。”
张霁低低应了声,并不回避她的视线:“你一齐说了,我一概道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