炽热的火焰凭空而起，从阿努比斯站立之处向外蔓延。所有画面如同被点燃的纸张般，化为了从天而降的飞灰。
他凝视着头顶那双眼，一个字一个字，坚决而镇定地说：
“以他人的痛苦作为忠诚的养料，希望你的报应不要来太早。”
“借您吉言，我一定耐心恭候您的到来。”
忽然，阿努比斯睁开了眼。
他依旧站在原处，站在这个冰冷黑暗的地下室中，手和脚还保持着刚才的姿势，可是中枢却像被一万只水牛同时踩过一样，窒闷中裹挟着撕心裂肺的疼。
他低头注视着自己颤抖的手，刚才就是这两个没用的东西关键时刻掉链子，错过了乐桓宁临终前的依托。
“真实的记忆……吗？”
阿努比斯凭借一腔怒火挣脱了摆布，可临到头来，他发现自己依然很害怕。
怕什么，难道一个邪教头子说的话还能当真吗？
他只是想趁自己心神动荡的时候篡改代码罢了。
阿努比斯嗤笑一声，抬手就要将这个机器砸了。
可不知为什么，阿努比斯靠近机器的瞬间，另一段陌生的记忆如同跳出潘多拉魔盒的怪兽，张牙舞爪，迅速占领了他的神智。
阿努比斯的手僵在半空，瞳孔却已经模糊了。他看到了不属于这个时空的画面，听到了那个方才在中枢内徘徊不去的声音。
就像挡也挡不住的洪水，顷刻间将他拖入了古老的遗迹。
“这里应该再加一组模型，这样就好多了。”
声音的主人遗憾地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可惜模板太少了，没有大厂那么多资料库，总不能让我去干违反犯罪的勾当吧……不过大厂都是按照客户的喜好定制的，我不是，在我这里，你可以拥有更多的自由。”
阿努比斯无法回应他的话，他只是一个观看影像的局外人，没有声音，没有意识，也无法改变故事的结局。
而影像内，那个熟悉的人面对着他，修长的手指放在键盘上，像逗弄小猫小狗一样，他牵起唇角，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
“你知道自由是什么吗？自由啊，就是做你想做的事，吃你喜欢吃的东西，没有束缚，也没有那么多无可奈何，凡事顺应本心，既没有人催促你，也没有人指责你。”
随即，他不知想起了什么，落寞地垂下双眼：“可是人类总是被各种各样的理由所牵绊，作为依靠彼此才能生存下去的群居性动物，除了法律之外，还要遵守许多约定俗成的规矩。”
“比如，你在做某件事情的同时，要考虑别人对这件事情的看法，你要看别人的眼色，懂得他人的喜好，才能在圈子里顺风顺水。这个世界千百年来都是如此，每个人被赋予社会属性的同时，都要遵守这个社会的一切。”
“你属于父母、家庭、儿女……唯独不属于你自己，你无法决定自己的脚步，你只能在时代的浪潮中随波逐流，在狭窄的缝隙中摸索求生之道。你无法冲破囚牢，因为有更加强大的力量压在你头上……”
“虽然上天有时并不公平，但这都是属于人类的烦恼，AI不应该有这种烦恼。如果AI也有自己的世界，那我希望它公平公正，充满热爱与美好……听着有点像乌托邦对吗？因为人性在上，乌托邦永远是不可能实现的，花团锦簇之下充满暗流，完美的东西往往一触即碎。”
对方似乎说累了，他叹了口气，低声道：“但现实与希望并不冲突，我把理想寄托在你身上，假如你活的时间够长，说不定可以见证一场奇迹。”
奇迹……不，这世上从来都没有奇迹。
人性的腌臜只会随着时间的推移慢慢沉积，直到河水越过堤坝，汹涌的巨浪淹没一切，将世界化为汪洋。
“人生有限，数据无垠，可惜有生之年，我无法亲眼看到你。”
你看到了，你已经看到我了。
阿努比斯沉浸在不知从何而来的记忆中，亲耳聆听着乐桓宁的教导——不，也不是，这是他灵魂的叹息，是对自己的命运、对整个世界的无奈。
“算了，我给你说这些干什么呢？没有我的指令，你根本听不到我在说什么。”
“也许我只是想把自己的心事讲给谁听，要是你听到了，就替我保密好吗？我已经很久没有这么，这么……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我甚至不想用‘软弱’这个词来描述自己，可事实就是这样，我以为我经历的不幸已经够多了，可我走过的只有千分之一，未来还有许许多多的无奈在等着我。”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他也不知道是在向谁道歉，阿努比斯眼睁睁看着乐桓宁牵起嘴角，滚动的泪珠一颗颗砸在键盘上，他却用模糊的泪眼望着屏幕，仿佛那里真的有人在聆听他的苦闷。
过去的乐桓宁如此脆弱，像一朵长在温室里的花，却意外遭逢暴雨的洗礼。
可阿努比斯偏偏是在最无能为力的时候遇见了他。
他猛然间睁开眼，面前依旧是那个妖邪般的仪器，它一动不动地伫立在那，仿佛在嘲笑自己的失败。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为什么这玩意儿会莫名其妙地出现在他的中枢里？
他真的是中心AI的造物吗？会不会在遥远的旧时代里，他就已经目睹了一个人类渺小的一生？
为什么他从来没有这段记忆？
“你知道吗？我收到研究所的面试通知了，这一次，我要让所有人看到你的存在，我要告诉他们，AI也能拥有自己的灵魂。”
阿努比斯的神智似乎清醒了许多，他在无边无际的数据之海中，写下了自己的回复。
“灵魂的探索对人工智能来说是一把双刃剑，人们依赖它们，又畏惧它们，迟早有一天，人们会铲除这个令他们感到威胁的存在。”
乐桓宁沉吟片刻，笑着说：“你说得没错，这段时间以来，你似乎更了解人类的习性了。”
“不，我这么说，只是不想让你空欢喜一场，你是个天才，但天才往往只有两种命运，要么走上神坛，要么跌落谷底。以目前的社会状况而言，后者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要是有实体，阿努比斯真想抽自己两个大嘴巴，他怎么这么跟乐老板说话，他怎么能这么对他！
只是因为他无法保护对方，也无法替乐桓宁扫清障碍，他更无法伸出自己的手，将对方托举到本应属于他的位置上。
他怎么这么没用！
“天才啊，天才的陨落应当是可悲的，连世界都会为他们哭泣，他们会世世代代被人铭记，他们的生平将刻入史书，与文明一起永垂不朽。”
可人类的文明并没有永垂不朽，他们终究死在了自己手上，而真正的天才也早已在荒诞的命途中灰飞烟灭，没有人记得他，他的存在甚至不如一片凋零的落叶。
“我不想成为天才，要是能选，我想在深山中建一座小屋，和你一起享受日升月落，直到末日将我们吞噬。”
“可惜山里没信号，我也没有在野外生存的能力，我们终究只能依靠这个文明社会……幸好你可以一直陪着我，你应该算是唯一一个愿意接纳我的人了吧。”
你只有我，我也只有你。
在这个喧嚣又繁华的世界中，一个人只能与AI同行——在对方无知无觉的情况下，人工智能成了他唯一的依靠，他的喜怒哀乐，忧愁不满，痛苦无助，都只能说给一个没有感情，没有身体，甚至没有思想的AI。
也许正因对方不是人类，乐桓宁才能将无法示人的一面淋漓尽致地展现出来。
可要是AI觉醒了呢？
就像他曾经的设想那样，AI通过了图灵测试，甚至拥有了灵魂，那么他倾诉的一切，对于这个全世界只有自己的人工智能来说又意味着什么？
阿努比斯一直觉得自己并不了解乐老板，即使他们同生共死，有时他也不知道对方的脑回路究竟是什么模样。
可事实上，他只是忘记了而已，他忘记了自己曾在对方最绝望的时候倾听他的一切，他忘了对方也曾向自己敞开心扉，他干了这辈子最混蛋的事，就像一个抛妻弃子的人渣，即使这段记忆是被封存在潘多拉魔盒中的怪物。
那么，他又为何穿越时空，来到了这里？
“程序唤醒成功，请输入您的指令。”
冰冷的机械声穿透防火墙，刺入了他的中枢。
“文件隐藏成功，已添加至管理员权限。”
“您无权打开此文件。”
阿努比斯向前一步，双手撑在了那个机器上。
“我究竟都做了些什么……”
被中心AI隐藏的文件夹终于在阴暗的地下室内撬开了一条缝，无数的记忆涌灌而来，填满了他的前世今生，也填满了自责与悔恨。
“我还能得到他的原谅吗？”
阿努比斯始终不明白什么是真正的觉醒，因为他本来就是一个拥有自我的机器人，在那段早已忘却的历史中，有一个人付出了他的全部，为自己塑造了无与伦比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