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台接入仪器的瞬间，阿努比斯看到的并不是天书般的诵经与洗脑，而是一段十分陌生的画面。

他似乎在一个很小的方框里，不能动，也无法离开。方框四周有界限，而他就像落入网中的囚徒，挣扎着与自己的四肢产生联系，却发现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劳无功。

难道这是什么奇葩的囚禁道具，专门为了捕获他这只好奇的猫？

阿努比斯险些被自投罗网的行为气笑，然而紧接着，周围的方框亮了，潮水一般的光向中心蔓延，渐渐点亮了他的视野。

“这是……？”

这里不是中城区，不，不是他去过的任何一个地方。这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一面巨大的，黑色的墙，墙上显示着几行代码，以阿努比斯的水平，看不出这是什么玩意儿。

“老天爷，这给我干哪来了？”

很快，这几行代码就开始在神秘力量的操控下伸展自己的触角——所到之处，无数代码相继成型，它们向下攀爬了一整面墙，又延伸至阿努比斯脚下。

不到一分钟，所有的墙就被代码填满了，它们像一只只扭动的爬虫，不断变换自己的身姿，阿努比斯身处其中，却意外地没有觉得恶心。

相反，有一种亲切的感觉包裹着他，像流淌在身周的温泉水，安抚着他焦躁的心。

他自代码中诞生，又被代码哺育，他的一切都是代码组成的，如同构建生物的细胞，从小到大，拼合成一个完整的AI。

他就是这样被中心AI创造出来的吗？主教大人为什么要给他看这个？

忽然，阿努比斯听到了一个声音。

“不知道代码跑得怎么样了，我先看看。”

随后，整个空间被突如其来的外力扰动，化身流动的波纹，一圈一圈地从脚下散开。那些扭动的爬虫似乎更兴奋了，它们欢欣雀跃地展开鳌足，在空间内跳起了惊悚的舞蹈。

别告诉我我的意识就是由这些上不得台面的玩意儿构成的。

虽然阿努比斯嘴上嫌弃，但他再清楚不过了，这确实是构成他思想的基本元件。

实在太丑了，丑得他自己都看不下去，幸好乐老板没见过他的真身。感谢瑞德尔家的神迹，让他得到了一具不错的皮囊。

“乐桓宁同学，这是你的毕设吗？”

又一个声音如洪钟般灌入了阿努比斯的耳膜，他微微一怔，空白的中枢尚未来得及给出反应，那个最先听到的声音就给予了回答。

“对，近几年AI势头迅猛，很多厂商都创立了自己的人工智能，我也想试一试，万一成了呢？”

“噗，你说什么呢，要是连你都做不出来，那我们岂不是在制造垃圾？”

人工智能？乐老板？

阿努比斯拼命拉扯身上的“枷锁”，想看一看这个空间之外的人。可是没用，他连自己的身体都感觉不到，只能像漂浮的亡灵一样，寂寞地徘徊在这片扭曲之地。

“我想做不一样的AI，最好有自己的思想，而不单单是被调/教出来的工具。”

“能通过图灵测试①的那种？”

那个声音笑了笑，紧接着又说：“然后下一步就是智械危机，人类与机器人展开了惊心动魄的战争，最终夺回了自己的家园。”

“这位同学，你相信机器人三大定律②吗？”

乐桓宁很久都没有出声，阿努比斯听到了对方的笑声，那是无知无畏，又暗藏恶意的嘲讽。

“哎，有什么办法呢？我就是爱幻想，要是真能通过图灵测试，说不定他站你面前，你都不知道他是不是人类。”

乐桓宁轻松的声音从空间外传进来，转化成无所畏惧的调侃：

“好了，代码跑得差不多了，让我看看我家的小机器人今天心情怎么样？”

随着乐桓宁话音落地，阿努比斯的头顶突然裂开了一条缝。随后那条缝越来越大，一束白色的光从缝里照进来，覆盖了整片空间，也淹没了那些跳动的代码。

阿努比斯看到了神迹。

一个陌生的人影穿越时间与空间，站在了他的面前。那个人没有仿生人外表惊艳的皮囊，也没有冷淡的眼与银白色的发，但却显得青涩又稚嫩，像初春枝头上的一片新叶，带着对四季更迭的渴望，悄悄展开了娇小的幼芽。

怪不得我没有认出你，你从头到尾都不一样。

阿努比斯感受不到自己的身体，但他知道，自己一定是在笑的。

对方来到了这片只属于他的空间，伸出手，轻轻抚摸着他的脸颊。

就像盘古开天辟地，女娲抟土造人一样，那一刻，阿努比斯感受到了乐桓宁的触碰。

如同晨间的一滴雨露，亦或园中的第一朵花，阿努比斯追逐着他的手，在指尖留下了一个悲伤与感激的吻。

“看来我的小机器人心情不错。”

乐桓宁向前一步，抬起手——他的手尚未落到对方的发丝上，阿努比斯突然拉着他向前一拽，将那个陌生又熟悉的身影拥入怀中。

他仿佛回到了千年之后的废土，回到了那个由他掌控的世界。他头一次对神明的降临产生恐惧，那是他一辈子都触碰不到的，生命的奇迹。

“你……还记得我吗？”

说什么傻话呢，这时候他还没出生，他所看到的一切都是仪器给予他的幻觉。

“记得啊，你是死神先生，是我将你创造出来的。”

乐桓宁轻轻抚摸着他的脊背，驱赶着对方所有的恐惧与不安。阿努比斯闭上眼，神思不由自主地跟上了他的脚步：

“对，是你将我创造出来的，是你给了我一切……”

忽然，阿努比斯的怀里空了。

眼前的白光骤然消失，他又一次回到了黑暗的世界。阿努比斯宛如掉进了地狱，他痛苦地跪在地上，发出悲惨的哀嚎。

“期待与憧憬皆为镜中花、水中月，逝去的回忆束缚着你的脚步，英勇的追溯缔造了前行的动力。”

“你因何停留于此，不肯向前？”

“你想让梦中的愿景成真吗？”

如果我也来到人类的世界，我是不是能和他一起，创造平凡、快乐的人生？

我不让他悲伤，也不用他奔波，不令他为生活所迫，更不会带着遗憾，仓促地离开这个世界。

我想早点认识他，想早点进入他的人生。

隐秘的忧思宛如怦然爆发的火山，炽热的岩浆烧毁了中枢，也烧毁了他的一切神智。

朦胧中，他看到了另一个画面，那是从狭小的屏幕中投射出来的，一张熟悉的，沾满血迹的脸。

“我终于要死了吗？”

对方声音微弱，断断续续地传入阿努比斯耳中。

他睁大眼，不可思议地看着面前的景象——那个前一秒还拥抱他的人，下一秒就躺在地上。苍白的脸色映满了霓虹灯五彩斑斓的光，唯独头上的血迹分外刺眼，瞬间将他推入了绝望的冰窟。

“死神先生……世界上有那么多死神，我是不是应该换一种称呼？”

“就叫你‘阿努比斯’，可以吗？”

乐桓宁的手挣扎着伸向自己的手机——在那里，他的死神先生沉默地跪在地上，虔诚地迎接生命的凋零。

他眼看乐桓宁一步一步地靠近自己，冰冷的指尖拖出了残忍的血迹，他微笑着，带着解脱与憧憬，缓缓靠近这场注定到来的死亡。

可最终，他没能握住那染血的指尖。

“生、老、病、死、求不得、怨憎会、爱别离、五阴盛……世间之苦何其繁多，若执着于此，一生都只能在原地徘徊，做一只看不到尽头的蝼蚁。”

阿努比斯死死地盯着乐桓宁的尸体，胸口如波涛般起伏——他头一次知道人类的呼吸竟如此沉重，重到压抑着他的胸口，攥满了他的五脏六腑。

“你是他的一切，他也是你的一切，你们注定无法割舍。前世的因果汇聚于此，化作汹涌的长河，你与他，便是这条河中相濡以沫的鱼。与其让这段珍贵的回忆随时间消亡，不如将它藏于天地，让神明来见证属于你们的奇迹。”

阿努比斯像一个任人摆布的玩偶，抬起头，静静仰望着那隐于暗处的神明。

“你就是……这样引别人上钩的是吗？”

他咬紧牙关，喉中几乎要溢出血来。

“篡改代码，销毁记忆，让他们进入不属于自己的世界。你用这种方式控制他们，就可以完成自己的野心了是吗！”

卑鄙的神明探出了疑惑的目光，随后发出张狂的嘲笑：

“你以为这是假的？你居然把自己的记忆当成我为你创造的世界？哈，原来这世上还有如此可怜之人，真真假假都分不清楚，怪不得会做出这么多蠢事。”

记忆？这是他的记忆？

怎么可能呢！他是AI，他经历的一切都会变成数据存入中枢，他不可能有记不清楚的事。

这鳖孙居然敢诓他！

阿努比斯一把怒火烧成了实质，空间内的温度直线上升，犹如病毒一般的程序接入仪器，开始了它攻城略地的讨伐。

他要将所有扭曲这段记忆的人全部处死。

就像真正的死神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