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府衙内,四四方方的院子里,站着一位红衣飒飒的女娘。
她眉目英丽,身姿高挑,举手投足间皆是玉门关外不见上京的自在。
半掩的门扉一敞,仇红妆听到一道久违的声音。
“仇姑娘,好久不见。”
仇红妆眉目半抬,目光自绯红官袍流连至谢殊那双含了笑色也淡漠疏离的眼。
“听说了你去岁中了探花,”仇红妆几乎是冷嘲似地笑,“怎么只是探花?”
蹲在门扉后偷听的孟昭音闻言,低声问向一旁也在偷听的照夜:“他们有仇?”
“如果主子拒绝仇姑娘算仇的话,那他们就是结仇了。”
照夜不仅偷听,还从兜里抓了一把瓜子闲磕。
“只能怪在下,才疏学浅了。”
而后两人忽听到门扉外的谢殊这样回道。
仇红妆眼底本就零星点点的笑意渐冷:“我已立下军功,你却只得一闲散官职。”
谢殊颔首,应了她的前半句:“我的确还未恭贺你凯旋。”
仇红妆上阵杀敌惯了,平生最厌烦这种一拳砸在棉花上徒留无力的感觉。
无半点委婉,她问得直接:“我如今这样好,你可后悔当初拒绝我?”
离门扉越来越近的两人皆一同清晰地听到这句话。照夜小声嘀咕道:“主子是不会让自己做出后悔的事情……”
孟昭音看着被日头斜斜分成两半的门限,下一刻微凉的春风便携一声疏朗的轻笑入了她的耳畔。
“战场上刀剑无眼,仇姑娘一枪长缨入阵斩破敌军埋伏,当真叫世上许多人钦佩叹服。”
仇红妆抬了抬下颌,颇有几分傲气道:“我比过去的自己好上很多。”
“所以谢殊,你该后悔的。”
“过去的仇姑娘也很好,”长身玉立的郎君意态闲闲地纠正道,“你一直都好,不该因为旁人去否认自己。”
“孟姑娘,仇红妆姑娘的脸色怎么有点不太好看?”
门扉后的照夜手掌抵着下颌,正偷听得津津有味时,突然就被身侧的孟昭音扯了一把。
孟昭音好似突然对仇红妆接下来的话语不大感兴趣。
她坐回照夜搬来的小竹椅上,看向满脸不解的照夜,好心提醒:“因为你整个人都要掉出去了哦。”
半扇门扉外。
仇红妆闻言,那张霜色的脸上露出微许疑惑的愣怔神色。
片刻后她才反应过来。
仇红妆睁大眼,目光默默又好似钉在谢殊身上。
“所以你不喜欢我,不是因为我不好。”
烦扰了她许久的疑虑于此时此刻皆随春风散了。
“不喜欢,只是因为不喜欢。”
说完这句话,仇红妆便走了。
春晖洒了满院,仰面拂来的春风也蕴了几分适宜的暖意。
谢殊倚在门扉边上,晒着朝阳,一时懒得动弹。
再一次开口,是见到孟昭音要往外走。
“孟姑娘去哪?”
孟昭音手上翻飞,她将写有谢大人文墨的宣纸折了几折,随后把变得只有半只手掌大的纸牢牢握好。
“回府。”
她停住步子,回头看向谢殊:“今日叨扰许久,多谢大人相助。”
谢殊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
见他如此,孟昭音微微垂首,转身欲走。
“站住。”
谢殊两步走上前,在孟昭音身侧站定。
他的目光先是落到裙绦上安定的佩玉,随后才有些轻慢道:“孟姑娘这是将我用完就走?”
孟昭音露出一个任谁来也挑不出错处的笑:“只是不好再麻烦大人。”
谢殊拿起一枚令牌,对上孟昭音的眼眸:“没有令牌,大理寺衙门不得随意进出。”
“而我,正好有这枚令牌。”
春晖下的那双琉璃瞳仁一眨不眨,孟昭音道:“那可以让照夜送我一程吗?”
“只有我有这枚令牌。”
一旁的照夜连忙开口:“殿下只需把令牌给我,我送孟姑娘便是。”
他不想回去面对满是字的卷宗,只要不是卷宗,叫他做什么都甘愿。
更何况,送完孟姑娘,还可以去城东吃吃豆花。
……
马车上,孟昭音听到帘外传来照夜有些惊诧的声音。
“小公子?”
孟昭音隐隐约约听到了谢明灼的声音。
“你怎么在这?”
谢明灼认出照夜是常跟在谢殊身边的人,如今一时却叫不上名。
“来替殿下送人,”照夜答完又问,“公子来做什么?”
谢明灼抓着帖子的下端,晃了晃:“如今春色正好,叔祖母每逢此时便设花宴,我来为孟姑娘送贴。”
仪安长公主最爱花团锦簇——春朝花娇,人又比花娇。
故每年花宴,凡是收到帖子的女娘们,都铆足了心劲,要比过春时百花,更要压过宴上众人,夺得无限风光。
车厢内的孟昭音靠着窗,掀开一点锦帘,用眼眸寻探谢明灼。
“对了,你方才说送人,你要送的是谁?”
孟昭音听到帘外的谢明灼这样问,她眉眼不抬,一动不动。
“我方才说送人?我方才说送人啊……”照夜呵呵重复了两声,不知为何,他心中有些莫名的紧张。
“姑娘,”月枝压低嗓儿凑到昭音耳侧用气声道,“我先下去吧?”
孟昭音将头抵在窗边,闻言轻轻摇头。
她让月枝将帘掀开。
照夜被身后的动静一惊,谢明灼也被这声忽然的窸窣引得目视。
月枝踩着轿凳,下了马车。
帘后还有一人,那人谁也没看,只将手轻轻放在月枝臂上。
“路上偶遇,多谢大人送我一程。”
垂首敬谢后,孟昭音将目光移向谢明灼。
“谢公子。”她对他笑。
像是被烫了一下,谢明灼霎时红了脸,他慌忙低头想借此遮掩。
“孟姑娘,这是花宴的帖子。”
孟昭音双手接过两张朱红底的帖子:“多谢——”
谢明灼不松手,孟昭音微微倾身上前,歪头看着他,疑问:“小谢公子?”
她嗓音轻轻,像天边柔软的白云。
谢明灼耳边微许酥痒,他觉得那片白云正好蹭过耳畔。
“孟姑娘,不是只有花宴那天花才开得好的。”
谢明灼用他那双清亮的小犬眼眸小心翼翼地看向孟昭音:“我是说,春天的花,一整个春天都会开得很好。”
他含着期许地开口:“孟姑娘今日,想看花吗?”
对着这句近乎是虔诚的祈求,孟昭音很难说不。
她眨了一下眼,应许说好。
月枝先携那两张公主印朱红底的请帖回了侯府。
孟昭音站在原地,侧首时忽与照夜相视。
她试探地挥挥手,照夜便驾着马车走了。
回到大理寺,投身卷宗里。
照夜握着笔,想想小公子那般主动的样子,又觉得和玉腰奴的赌要败了。
暮色四合时,照夜照往常地跟在谢殊身后出了大理寺。
还未走出几重院,郑寺丞和刘寺正便迎了上来。
“世子!”
谢殊微垂眼,看向几步外正走来的一根长竿和一只圆桶。
长竿姓郑,位列寺丞。
圆桶姓刘,位列寺正。
郑长竿寺丞谄媚地笑:“有好几日未曾见到世子了!”
刘圆桶寺正谄媚地笑:“世子还是这么风姿绰绰啊!”
暮色时的几许清风吹扬起下摆,勾勒出绯红官袍下的劲瘦腰身,谢殊打了个无聊的哈欠,懒懒散散。
“郑大人、刘大人这个时辰不急着回府歇息?”
两位大人异口同声地摆手道:“不急不急!”
“我急啊。”谢殊道。
郑寺丞与身旁的刘寺正对视一眼。
他转了转眼珠,窃声询问:“世子,前几日撞死在书院的那个浮梦楼戏子,如今可是有什么说头了?”
刘寺正也如做贼般心虚地开口:“我听手下的仵作说,那戏子不是被撞死的?”
谢殊笑了一声:“刘大人手下的仵作还听到什么了?”
刘寺正在开口前,还不受控地打出一个饱嗝。
他颇有些不好意思地收了收肚腹:“抱歉啊抱歉。”
“我还听说那人死得很惨,面目狰狞,比撞死的还死不瞑目?”
谢殊自然听出了这句话中藏着的试探意味,他目光扫过刘寺正身上,刘寺正立时避开视线。
“刘大人手下的仵作耳力这般好,平日还真是屈才当一个哑巴仵作。”
刘寺正一动不动地冒冷汗,他抬起袖子胡乱擦着:“呵呵、呵呵……”
“不过一戏子,死了便死了,哪能麻烦世子您呢?”郑寺丞挡在擦冷汗擦个不停的刘寺正身前,“要不然把人移到小的那?”
刘寺正闻言,连忙也说道:“是啊,有我们在,世子何须受累。”
照夜赶着去吃豆花,如今被这二人拦住,他说话不免直接了些:“郑寺丞大人、刘寺正大人,平日你们也不是多么勤快的人啊,今日怎么转性了?”
郑寺丞道:“你怎可仗着世子的面狐假虎威!”
谢殊道:“郑寺丞着急什么?”
“照夜也不准这样说话,两位大人不过今日心善,想帮我而已。”
郑寺丞和刘寺正两人赔笑,又觉得这话听起来好生奇怪。
“既如此,那我明日便叫人把尸首送过去。”
谢殊又打了个哈欠,他当真是累:“刘寺正手下的仵作有一点说错了,那人不是撞死的,死的也不只她一人。”
郑寺丞和刘寺正两人闻言,或胖或瘦的面容皆然一僵。
“所以,回去问问纪二公子——”
金乌西坠,洒了谢殊满身淡淡金光。
“看他还敢不敢要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