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殊说完,回身时与支着下颌、静静看他的孟昭音相视。
轩窗旁栽种了一树春桃,凉风携初绽的桃花清香缓缓而至。
“大人,我与你的字好像不大一样。”
孟昭音写完后,才好似真心实意地担忧。
“是么?”
谢殊挑眉,绕到她身后,指腹拂开案上余下的文卷:“好像没办法了。”
随后他叹声说出一个办法:“只能麻烦孟大人帮在下批完今日的文卷了。”
煎好蛋、夹好饼的照夜从小厨房回来了。
甫一踏进门槛,照夜便见到半生以来从未见过的景象。
倘若玉腰奴那家伙知道了,定是爬也要从浮梦楼爬来笑话他的。
“殿下对谁都好。”
两三年前的照夜偷喝了几壶浮生醉。
约是酒壮怂人胆,他抱着千金难买的酒,跑到玉腰奴跟前打赌:“殿下对谁都好……他对仇姑娘也好,仇姑娘喜欢他,我觉得殿下不会拒绝仇姑娘!”
玉腰奴刚唱完一出戏,风情万种的眉眼扫过照夜怀中抱着的酒,气得水袖一扫:“你这个贪酒的坏麻雀!”
照夜被他拂出的水袖扇得脸疼,他气得大声嚷嚷:“你这袖子怎么打人这般疼?”
酒当真是世上最美妙的东西,一旦醉了,行事便全任凭心意,半点道理都不用讲。
玉腰奴没理会这无理还状似有理的人:“打个赌。”
照夜大着舌头问道:“什么赌?”
还能是什么赌?
浮梦楼顶楼的水榭临风,此时一阵风起,玉腰奴整个人好似都要被这阵风吹走了:“殿下定是会拒绝仇姑娘的,我不与你赌这个。”
被一言否认的照夜心生不满:“就赌这个、就赌这个!我觉得殿下会答应的!”
玉腰奴冷艳的眉眼一扬,殷红的口脂发出一声轻轻的嗤笑。
照夜见他这样,气得大叫:“花蝴蝶你又看不起我!”
“你还记得我们之间打下的第一个赌吗?”玉腰奴伸出修长的食指,点了点照夜的额头,“击征是有心上人的,我赌对了。”
照夜记起来了,于是他便不吭声。
那次赌错的后果他不愿再回忆——玉腰奴让他上台扮了个丑角,足被蛮蛮笑了三个月。
但他还是不服:“那次是意外,击征日日冷着一张脸,谁能看得出来?咱们这次赌什么?”
玉腰奴雌雄莫辨的嗓音响起:“赌殿下会不会动凡心,我赌不会。”
照夜不知会不会,但玉腰奴这样说了,也只能硬着头皮跟道:“那我赌会。”
“嗯,你若赢了,这几壶浮生醉我便不跟你计较。”
……
照夜思绪收回,露出一抹势在必得的笑。
“大人。”
他一声高呼,谢殊抬眼,孟昭音搁笔,两人之间的距离瞬时便被拉开了。
照夜乐呵呵地走进去,将盛了白饼的瓷碟放在谢殊跟前:“大人,特别香。”
自匆忙用过早膳后,这是谢殊小半日以来唯一用过的热食:“吃吗?”
“不了大人。”照夜摸了摸肚子,舌尖又回想了一遍梅子烧鹅腿的咸香。
他伸了个懒腰,捂嘴打了哈欠:“等过几日休沐,我定要睡到日上三竿。”
谢殊问:“击征呢?”
他余光瞥到孟昭音不经意地用双手捂住耳朵。
照夜耸肩:“不知道,刚回来就不见人影了。”
谢殊垂眼,半晌也没说话。
等照夜走后,孟昭音才悄悄地把手垂下:“批完了。”
谢殊重复她的话:“批完了。”
孟昭音正要起身,忽被谢殊伸手拦住:“多坐一会儿,要听的东西有点多。”
孟昭音又坐了回去,她微微偏离身子,又将两人之间的距离拉远了些:“还请大人慢慢说,说清楚。”
谢殊将她的动作尽收眼底,一动也懒得动地维持原样:“我要说了。”
孟昭音轻轻地“嗯”了一声。
她垂下的手忽而抚过裙绦上系着的温玉,眼眸一瞬顿住。
明明是温润清凉的佩玉,却无端触得她指尖一烫。
孟昭音颦蹙眉梢,又碰了碰那枚佩玉,直至指腹感到微凉的玉色后才肯罢休。
“大人,您的佩玉。”
她解下系着佩玉的丝绦,将那枚玉小心放到案上。
谢殊的目光从那枚玉复移回孟昭音身上。
他拿起那枚玉,长眉微挑,那身绯红官袍衬得他眉眼秾艳。
孟昭音见他如此,忽生出一些不合时宜的心思。
眼前这位谢大人分明身着不染凡尘的官袍,怎会比那夜月下来得更为轻佻?
除此之外,谢大人也比那夜更无赖。
“原先要说了,现下却有点忘记了。”
孟昭音面无表情,无声地静待他的后话。
谢大人微微凑近,又将先前已拉远的距离拉得更近。
清风微凉,桃花落了几瓣。
孟昭音垂眼,目光看向一瞬前还在桃枝上俏生的清粉桃花。
她听到一道清朗如玉的声音:“想来,应当是孟姑娘不是原先的孟姑娘了。”
晋阳王府最珍贵的一枚佩玉此时正被它的主人半点不在意地扔回案上。
孟昭音眨了一下眼,片刻后伸出皙白的手指,将那枚尚还沾染谢殊身上淡淡荀令香的佩玉又拿了回来。
“若真要原先的模样,那得明月当空,在纪府后院的假山清泉边,大人为我系玉。”
她那双琉璃珠似的眼眸含笑盯着谢殊:“可惜,现下是在大理寺的府衙,也没有月亮。”
孟昭音将佩玉放到谢殊的手中,指尖不意轻点掌腹:“只能委屈大人,为我将就了。”
掌中的凉玉微烫,谢殊垂下眼,伸手为孟昭音将佩玉系回丝绦。
孟昭音弯了弯笑眼,摊开手向谢殊道:“这回可与原先一样?”
谢殊直起身子,又将两人之间只余下些许的距离拉回原样。
“纪衡修有位兄长,”谢殊拿起一张宣纸,蘸墨后落笔,“叫纪云修。”
“我知道,”孟昭音颔首,“纪二公子说他兄长看不起他,不过我也看不起纪二。”
谢殊回忆了一下,发现他身边也没几人看得起纪二。
“纪衡修儿时生了一场病,痊愈后又落下多年病根。纪云修前两年在浔州结识了一位云游的医士,那医士恰好能治纪衡修的病根。”
谢殊提笔在宣纸上写下浔州二字。
孟昭音听得仔细,想到罗茵正是浔州人:“所以纪衡修在两年前便认识了罗茵?”
谢殊笑了一声,摇头:“我不清楚,但罗茵是浔州人氏,二人相识也不奇怪。”
没得到确切的答复,孟昭音倒也并不失望:“那纪衡修的病好了吗?”
“嗯,那医士医术高超,不到半年便将纪氏寻访各地名医都不得而治的病治好了。”
“那纪氏应当很感激那名医士吧?”孟昭音抬首问道。
谢殊轻嗤,再次摇了摇头:“相反,纪衡修杀了那名医士。”
孟昭音蹙眉不解:“为什么?”
谢殊面色不改,只是眼中露出几分厌恶:“或许是因为,那名医士感怀医者仁心地骗了纪家吧。”
“那名医士生前有一对儿女,一个叫罗茵,一个叫罗芽。”
他又在宣纸上提笔落下茵、芽两字。
“纪衡修是否见过那对儿女我不知情,但能确切知道的是,那名医士走后,罗芽也不见了,罗茵便辗转到了上京,进了浮梦楼。”
孟昭音听得有些愣怔,她只问道:“所以罗茵不会唱戏?”
“嗯,那名医士的发妻故去得早,膝下唯只一双儿女,家中过得不说锦衣玉食,却也无甚愁忧。”
孟昭音睁着眼,盯着宣纸上的廖廖几字。
她透过宣纸上的笔墨风骨,好似望见了罗茵孤身一人奔波辗转。
“她原先在浮梦楼,阿绣姐姐同我说她自小学戏。”
谢殊起身,为孟昭音送上第二盏温热清茶:“她初到上京的时候,浮梦楼的楼主见她可怜,便将她带回楼中。”
他淡淡说道:“浮梦楼的伶人不会唱戏,也能获得满堂喝彩。”
“她之所以同你的阿绣姐姐那样说,也许是因为活下去好难,她不得不谨慎、再谨慎。”
这句话说完后,堂间沉默了许久。
谢殊静静听着轩窗外的风声、落花声以及身侧孟昭音清浅的呼吸声。
孟昭音垂眸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大人,您会是个好官吗?”
“我可以求您是吗?”
谢殊听她这样问。
“纪氏应当替纪衡修在府衙内打点了不少关系吧?”
他看到孟昭音恳求地昂视自己:“我不懂世家之间的根系如何相连,我只觉得罗茵可怜,她当真好可怜。”
谢殊垂眼,与孟昭音相视良久。
等他即将要开口时,堂外守着的照夜匆匆而来,打破了满堂沉默的清寂。
谢殊抬眼看向来人,面上还是那副将笑未笑的模样。
不知为何,照夜觉得殿下赏了自己一个眼刀——虽然他没看出来。
“殿下,”照夜着急地忘了改往日顺口的称呼,“仇姑娘来了!”
“仇姑娘?”
谢殊边问便看着孟昭音坐远了身子。
当真是一位知礼法、守规矩的小玉娘子。
照夜抱拳,有些疑惑地半抬首看向谢殊:“就是那个仇姑娘啊!”
照夜真怕谢殊忘了,仔仔细细地介绍了一遍仇姑娘是谁。
“仇府,仇将军的女儿,仇公子的妹妹,与殿下表明过心意的仇红妆仇姑娘!”
谢殊淡淡地“哦”了一声,轻勾了勾唇畔,露出些风流冷然的笑意:“难为你还记得这般清楚啊。”
照夜这回是眼睁睁地见到了自家殿下赏下的眼刀。
“我知道那位仇姑娘。”
照夜忽听那位孟姑娘这样说道。
谢殊也闻声看向她。
孟昭音轻轻弯了弯笑眼:“她是上阵杀过敌、上山擒过匪的仇红妆仇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