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不错,烤肉拌粟米饭,甚至还有果酒。
但是人终究有恐惧,一般人就算再没心没肺,断头饭也不会胡吃海塞。
这姑娘还真不是一般人。
文湛,“此女饭量极好,而且对于野味见识也广博。这几日,已经将附近的山野果子,河中鱼虾,还有附近能吃的野草都挖来。她们还找到后山一株几百年的柑橘,剥橘皮下来,与鱼一起煮加一些菘蒿,看守他们的兵士都能吃三碗。”
赵毓,“……”
“承怡,你有没有发现?”
“发现什么?”
文湛,“她们吃胖了。”
赵毓,“……”
他顺着文湛的眼神,仔细看了看那姑娘身后的几个南疆女战俘……的脸蛋子。他记得之前她们进猎场的时候,都是瘦长脸,此时她们腮帮子都鼓了起来,显得有些过于“六畜兴旺”了。
“呃,这……”赵毓,“这姑娘是谁呀?”
文湛,“清河长公主送五名无辜妇人进猎场,妄图混淆人殉。其中四名已经送出南苑着温挚看顾。有家可归的送回家去;无枝可依的可怜人留温挚处再图以后,或做工或嫁人随她们心愿。”
“而此女子,则是最后一位无辜之人。”
闻言,赵毓意外,而奉宁则意外到惶恐的地步,——前几日,他们放生,放走的可是足足五人!
有五名无辜妇人被投入猎场,险些求生无门,奉宁以及手下人,则是梳理了很多遍人殉名册才将这五名妇女摘出来。虽然如今不至于宁错杀毋错放,可赵毓也是偏向先将所有人圈在猎场之内,等狩猎结束之后再行定夺。
当时,文湛一言九鼎,在疑惑重重之时直接放人。
作为臣子,赵毓奉宁自然遵旨。
虽然他们并不明白,当时文湛到底发现了什么端倪。
如今看来,陛下已然查证。
可罪人混迹于无辜人放生之列,致使真正的无辜人险些上了祭台,奉宁犯有失察之罪。
文湛一摆手,制止奉宁请罪,转而吩咐,“将那罪妇押过来。”
雪鹰旗两名旗官亲手压着一名妇人走过来,按住她,跪在众人面前。
赵毓上前仔细打量:
这名妇人年纪也是二十岁上下的样子,头发挽发髻,是嫁过人的样式。她面容憨直,圆脸,肉鼻子,塌鼻梁,一双眼睛不大,眼神颇为老实厚道。她身上则是郑人女子日常布袄布裙,衣服料子是足的,由于身材有些壮实,只是显得不那么空旷宽大而已。
——只是普通壮实可能还很厚道的村妇!
赵毓在西北和冉庄见多了这样的妇人,大多勤俭持家,老实本分,生儿育女,侍奉公婆,很是符合文湛对妇人“昭教化”的偏好,当真看不出任何阴谋诡异的痕迹。
这时候温挚到了。
文湛吩咐她先将那无辜姑娘领到前方营地,换身衣服,再给她做些吃食,等她缓缓神再问话。结果那姑娘跟着温挚走的时候还打了几个饱嗝,弄到柳密都差点笑出声,只是,当她走出众人视线,回头看了一眼赵毓。
文湛,“奉宁筛出那五妇人,最后问了一遍话。”
奉宁连忙答,“是,臣记得。”
文湛,“承怡,她一开口,我就知道她的身份了。”
赵毓,“啊啊啊啊?”
文湛,“你不觉得她的声音耳熟吗?”
赵毓又仔细想了想,摇头如同拨浪鼓。
文湛,“她同沈臻在讲雍京官话时,将嚷、宁、黄、王等几个字的起始音和尾音都念错,断句也不对,可是他们错的地方却是一模一样。”
“她就是教沈臻官话的那个人,籍贯姑苏。”
赵毓忽然想起来,去年文湛见沈臻第一面就点过,沈臻的官话中有吴腔!
赵毓惊,“陛下,你是说……,您的意思是说……”
文湛,“奉宁将那五人筛出来,我也没有十分确定,只是十分怀疑,这才将她们全部放生。随后我出猎场一路跟踪查证,不出一日便有结果。终究是她道行太浅,也是他们过于心急。”
赵毓,“她到底什么来头?沈臻为什么会向一姑苏村妇学吴语腔调的雍京官话?”
“她不是村妇,这罪妇是瘦马。”文湛,“被送给沈臻为妾。”
“啊啊啊啊啊啊!!”
赵毓大叫,“怎么会有相貌如同猪刚鬣一般的瘦马???”
那妇人忽然抬头,恶狠狠盯着他。
“……”赵毓有些结巴,“我……我不是那个意思……呃……”
那妇人,“你们男人光盯着女人家脸孔看,为人浮面儿,做事情搭浆,不上台面!”
赵毓,“……”
此时,文湛却幽幽地说,“哥哥自然只知道江南献过来的瘦马容貌姝丽、豆蔻年华,歌舞琴棋书画无不精通,那是因为王公贵族拣瘦马自然是挑顶尖的掐走。”
“殊不知,这瘦马也分三六九等。”
“有些女子姿容上差一些,学一些看账算账的本事,被买入主人家管账目,也好梳理日常开销。这罪妇在沈府,便是此等功用。”
“哥哥高门,内府有专门的账房,自然对这些人和事,不上心。”
赵毓,“……”
半晌,他喃喃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真不是那个意思!”
——不对!
“她管账!”赵毓一回神,指着跪着的妇人道,“也就是说,沈臻手中关于漕运仓场的账目,根本不在溯黛手里,而在她手中!”
“是。”文湛点头,“我一直奇怪,既然有人甘冒大不韪将高昌那疯妇运出猎场,为什么不赶紧逃命,反而四次三番再回南苑搅弄?此时我明白了,那些人见到高昌疯妇那一瞬,应该也明白了。”
赵毓点点头,“溯黛是高昌王女,可她从小不在汉地长大,不识汉字,根本管不了账。如果旨在漕运,那些人必须再找人进猎场,将真正握住沈臻账目的人换出来。”
文湛,“李氏本就是必死之局,可是他们没有算准奉宁在西北认识高昌疯妇,所以李代桃僵之事暴露过早。不过他们到也沉稳,而且极擅谋划,直接将计就计,趁李氏暴露之时,借着猎场清查人牲之机,搅了一个五妇人局,想着趁乱浑水摸鱼,将这姑苏罪妇混出猎场。只差一点,他们居然也就得逞了。”
“陛下可知,谁为幕后之人?”赵毓又问,“李氏母子之殇血腥残酷,这背后究竟是何勾当,她丈夫解家又与哪家王公勾连,陛下知否?”
文湛看了看他,才说,“维黍维稷,维糜维芑。恒之秬秠,是获是亩。恒之穈芑,是任是负。”
……呃。这是“天要下雨”的陛下文雅版吗?
沈臻这个忽然冒出来的妾,因为干系太大需要重点查问,赵毓想着先去温挚那里看看那位姑娘,如果没有别的问题,就让温挚的人先将她带离猎场,毕竟这里终归不是一个安稳的地方。
这姑娘有极强的生存能力,到也不缺少吃食,温挚让人准备了热水,给她洗洗脸,梳一下头发,换上一身干净的衣服,此处毕竟是营地,不好沐浴,等一切出去了再说。
可这姑娘的头发多日未洗,也不是涂抹桂花油的事儿,而是单纯就是时日长久,如同长久没有住人的院落,颓垣断壁,杂草重生,温挚帮她梳理的时候实在过于费劲,只能再让人烧一大锅开水,重新给她洗洗头发。
赵毓看着她,心中有些异样。
他感觉身后有人,一回头,见是黄枞菖,手中拿着一个木塞封了口的小陶罐子,和一小木盒子蜜饯,“这是谢大夫熬的药汤子,主子让我给您拿过来,还有点甜果子,喝完药可以清清嘴。”
赵毓,“这时候我喝不下。这么着,你去取两坛子高度烧酒过来。”
黄枞菖,“没到晌午,这个时候饮烈酒要配横菜,现在吃了,怕一会儿正点吃饭就没胃口了。”
“不是。”赵毓摇头,“这姑娘头发里面有虱子。一会儿,等温姐姐给她洗完了头,用烧酒包裹住,闷上一天,就能把那玩意儿全灭了。”
“咦~~~~”黄枞菖一呲牙,“好好一大姑娘,还没出阁吧,怎会如此腌臜?”
此时,温挚将那个姑娘的头发冲洗完毕,她让温挚扶着坐直,湿润的头发拢到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还有一双如同夜中豹子一般的黑亮眼睛,往赵毓这边,看过来。
赵毓,“她……应该是,走了很远的路。”
温挚用黄枞菖取来的烈酒为这姑娘包裹了头发,赵毓递过去一颗蜜饯。
“姑娘,你,……是不是见过我?”
“也许小时候见过……”她接过去这颗蜜饯,就像十年前那个明月高悬的夜里一样,她也是这样,从他手中拿过去一颗杏子干。
敦煌的沙丘上,燃着火堆,用琵琶奏着《十面埋伏》,箜篌拨动着《阳关三叠》,欢声笑语,歌舞喧天,炙烤的羊腿和拉莫孔雀河鱼的焦香气味,一坛一坛的葡萄酒,被喝下去,顺着满是琼浆的嘴角流淌下来,润湿了胸膛,流淌在沙土上,仿若人血一般。
那姑娘双手捏住蜜饯,低头,“当时我还太小,不记得了。”
赵毓向后退了半步,坐在一旁的胡床上,“你,……,怎么到猎场来了?”
“我当时刚到朱仙镇,盘缠让人偷了,本来想着那里是商贸重镇,找个活做很容易,可是人饿了三天,没什么力气,正想着讨一个馒头吃,就听见街上过去两个姐姐说悄悄话,有大财主请人扮观音,被选上酬劳是二十两白银,如果没被选上,也能有一顿饱饭,所以我就去了。”
温挚说,“和你一起来猎场的还有四位娘子,都在我那里安置。其中一位被家人接走,另外三人,家里将她们换了银子,已经恩断义绝了,她们便不再归家,就留在我府中。姑娘,如果你还有去处,我让人告知你家人过来同你团聚。”
那姑娘轻轻咬了一口蜜饯。
温挚,“姑娘,你的家人呢?”
“死了。”她又咬了一口蜜饯,“死绝了。”
温挚一愣,她扭头看了看赵毓,却发现赵毓脸色极差,甚至一只手一直扯着胸口,很难受的样子。
她又问,“姑娘,你家里……是做什么的?”
那姑娘又将蜜饯咬了咬,方说,“我爹原是边军把总,正七品武职,原本驻敦煌,后来西北军裁撤,我爹跟随程风将军驻守辽东。再后来,程风战败投敌不知所踪,我爹所在部队被分到文王戎氏部署。后来又后来,北境乱了,我爹他们并不是戎氏嫡系部队,艰时,没有银饷,没有兵器,没有粮食,成为弃卒保车的卒子,被弃在辽河。当时他们想入关,可是山海关已经全面封锁,雄踞高山的九门口也已被堵死,他们回不来了。”
温挚此时方知,赵毓为何如此难受了。
她,“令尊战死了?”
“没有。他们降了。”那姑娘方将眼睛从蜜饯上移走,看着赵毓,“降了高昌王。”
温挚一愣!——这是投敌叛国。
“我爹他们跟着高昌王吃过几顿饱饭,后来后来再后来,战死了。”
“我娘殉了夫。”
“我没有其他亲人,可我不想在辽东,还有一些人也不想。高昌王向朝鲜借了船,送我这样的人从海上入了关。他说,拿着盘缠向南走,天气暖和了,山川秀丽,草木丰茂,好日子就来了。”
“最后,我到了猎场。”
“我知道这里不对劲儿,当时有人清查人数,但是我太累了,就睡着了。等我醒,同我一起来的那四位都不见了,我想着找当头儿的说道说道,还没来得及,你们就来了。”
温挚,“可是,姑娘,叛国是株连九族的大罪。”
“叛国?”那姑娘又低头看着蜜饯,“断粮的时候怎么活?树皮,藏粮食的鼠,饿死的孩子,甚至是观音土,能吃的都吃了,有些姨甚至去卖了身。怎么,同类相残的血肉,可能传染瘟疫的野物,一天过十个男人换的馊泔水,这些都能吃,高昌王干净的饭菜吃不得吗?”
赵毓忽然站起来,转身向外走,黄枞菖连忙将手中的家伙什放一旁,向外追出去,临出营帐还急着对温挚说,“温夫人,看住她,一定要看住她!这些话不要再说了。”
温挚叹口气,什么都没说。半晌,她开口问这个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喇叭花。”
温挚,“有大名吗?”
这次,那姑娘不说话了。半晌,她才说,“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