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可否以女子的身份写一篇自序。”

“不可以！”

柳澄未及回话，已有人率先替她答了。

是年轻男子的声音，于她而言再熟悉不过。

视线掠过庭芜，入目处，一双皂靴沾了泥土，半干微潮，踏过满院落红，穿过一地绮丽，走进亭中央。

柳澄手上一沉，一只食盒已搭在掌心，淡淡的清香随即沁入鼻尖。

“三郎。”柳澄起身，轻唤来人，“你回来了。”

“嗯。”梅淮微微颔首，把柳澄挡在身后，转头看向梅如霰，面色冷峻，实属不善，“梅如霰，你能不能忘记自己是个女人？”

没头没尾的质问，令梅如霰一时微怔。她静默片刻，旋即展颜：“三哥说笑了，男女不同是一落地便定下的，怎能忘了？倒是三哥，不知今日被何事绊住了脚，回来得这般晚？”

“别转移话题。”梅淮不耐烦道，他最讨厌对方这副玩世不恭的模样，油盐不进，难以沟通。

梅如霰不以为意，反将视线转向紫檀：“听闻莲花棚新排了一个剧目，颇为卖座，几乎场场座无虚席，紫檀姑娘可知敷衍的谁家故事？”

“这个故事，四姑娘定是十分熟捻。”紫檀扬起头，迎上众人的目光，丹唇微启，徐徐开口，“讲的是雌木兰代父从军的南北朝旧事。”

“哦——在场倒是有人比我更了解这个故事。”梅如霰将目光移向梅淮，莞尔一笑，“三哥，你说是吗？”

“莫要东拉西扯，顾左右而言他，有什么话就直说！”梅淮愈发烦躁，只觉雨后闷热，难以忍耐，像钻进密不透风的水缸中，几乎喘不上气来。原有的好心情，在进府后，听到亭中人的谈话时，便烟消云散了。

他现在颇为懊悔，不该把梅如霰接来，扰了府里的清幽。还有眼前这个琵琶女，也不是善茬，不该放任澄儿和她来往的。

“这句话该我对三哥说吧。”梅如霰不卑不亢，从容应答，“三哥让我忘记自己是女人，又是何意呢？”

“揣着明白装糊涂。”见对方终于绕回正题，梅淮沉下性子，冷笑道，“你要接手落鸿，我不反对。你要退婚，我也可以帮你去游说。只要是对梅氏一族有益的，我都会支持。我接你来府，是为助你接手落鸿，不是让你来恩将仇报，带坏我夫人的！”

柳澄闻言，心下一紧，正欲开口，却被身前之人按下了。

只听梅淮继续道：“你若决意接手落鸿，你的身份便只能是一名商人，而不是女人。你要想的是如何经营好书局，让书局名利双收，而不是拘泥于女人的身份，只想着为女人出词集，找女人作序文，好让世人记住落鸿的掌权人是个女人。如此沽名钓誉，有伤风化，于落鸿，于梅家，于你——们，皆是百害而无一利，最后只会沦为市井无赖的谈资，损害我梅氏的颜面！”

柳澄定定地看着梅淮的后背，眼神呆滞，似发怔，又似抽离。

他的声量不大，但字字重如千斤，一口硕大的锅，就这样盖在她们头上，压得她几乎窒息，紧握的食盒随之颤抖不止。

雨后微凉，唯有女子的声音能抚慰人心：“一位女书商，出一卷女子词集，请一位女词人作序，就是沽名钓誉，有伤风化？那众多男书商，出万卷男子诗文集，万千男子洋洋洒洒写了数以万字的艳情诗，又假托女子之口作了上千篇闺怨词，又当何论？”

“无知妇人！”身前之人厉声驳斥道，“思妇诗与香草美人，皆发端于先秦，男子不过是以此言志罢了，女儿家胡乱填的词，怎可比拟。”

“男子有志向，女子就没有志向？就只能成为男子的附庸？”梅如霰毫不退让，“三哥素喜南北朝民歌，在接手玉林堂的第一年，便刊刻了集子，卷首即是《木兰诗》。近日旧曲新编，三哥一得空就去莲花棚看戏，今儿已是第四遭了。”

梅如霰扫了眼梅淮脚尖的泥土，笑道：“真可谓风雨无阻啊——三哥既如此喜欢这个故事，小妹斗胆敢问三哥：如何评价木兰代父从军之事？”

梅淮忽然被质问，一时哑言，迟迟未能开口。

但见梅如霰双目炯炯，静静地直视着他，令他无处遁藏。

梅淮在无声地压迫下，终于恼羞成怒，脱口而出：“木兰能替父从军，上阵杀敌，保家卫国，尔等闺中妇人拿什么和她比，几首淫词艳曲吗？”

说完才觉有些过了，他偷偷扫了一眼身后之人，却见对方面无表情，只是盯着食盒发愣，这才暗暗放下心来。

“三哥还真是一如既往的大义凛然啊——”梅如霰笑了，笑颜天真如孩童，“有人说，这个故事是杜撰的，我们姑且不论真假，亦不考成书年代。我只是好奇，这个女子从军的故事是怎样传下来的？缘何能流传至今，经久不衰？单凭那些没有话语权的女子们的口口相传吗？”

她顿了顿，继续道：“旁的疑问，三哥皆不必回我，我只想最后问一句：身为男子，在享受权利的同时，三哥是否也曾渴望过有人替自己担起家族的责任？”

梅淮心下一怔，彻底沉默。

“你们渴望有人能像木兰那样，替你们上阵杀敌，光耀门楣。但又希望对方能在功成之后，不贪慕名利，洗手归田。你们期望自家姐妹妻女皆有所成，能如木兰般替你们分忧解难，却又不愿让她们留下只言片语，哪怕只是一个名字。她们在家要从父，出嫁要从夫，夫死要从子。从始至终，唯独不能从心。

“今日这篇序文写与不写，都由不得三哥。你尽可以因此而反对我接手落鸿，也可以去族中告我的状。但我不会因为有人反对，就放弃自己认为正确的决定。你我年纪相仿，同时入学，同日开蒙，同读屈子。三哥聪慧，读得出‘香草美人’的深意。小妹愚钝，只识得‘余心所善，九死未悔’这一句，便以此为毕生所求。我感谢三哥昨夜愿意将无家可归的我接回府，愿意在我孤立无援的时候站在我这一边。但我永远不会因为少了一个同盟而懊悔，更不会为讨某人的欢喜而违背本心。今日话已至此，我也不妨直说——我来府上，自始至终为的都是‘云岫’和‘柳澄’，而不是‘三哥’和‘三嫂’。

“你无权替她做决定，我也无权左右她的决定。她比你我，更明白这个决定意味着什么。”

“请将决定权归还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