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琴声渐息,叶响才绕过池塘,避开碎石,压轻脚步,缓缓走进绕芳甸。
叶青塘正盘腿坐在花丛中,膝上摆了一张伏羲古琴。
琴面残,有断纹,其纹圆而攒簇,如梅花圈瓣,彰显其古。
叶响在叶青塘身侧站定。
“何时回府的?”叶青塘仍保持着抚琴的姿势,并未挪动分毫,视线虽直直地落在琴弦上,却又好似放了空,没有着落。
“半个时辰前。”叶响垂下头,低声回话。
“怎么不进来?”叶青塘的声音低沉,没了往日里的张扬,倒显出几分沉稳之态。
“听见公子抚琴,不敢相扰。”叶响如实道。
听说叶青塘先一步回府,叶响以为府里出了事,便匆匆赶回来,刚走进庭院,却听到了一阵琴音飘来,忙又退了出去。
他极少见叶青塘抚琴,心知凡是琴声起,必有烦忧事。叶响不敢惊扰,只得立在院外默默等候,这一候便是半个多时辰。
叶青塘微微抬眼,视线扫过叶响藏在身后的手:“那边送了什么?”
叶响忙将背后的物件亮了出来,双手递上:“一只木盒,还有一张纸条。”
“写了什么?”叶青塘问。
叶青塘的语气毫无波澜,纵是朝夕相伴数载,叶响也猜不透他的心思。
叶响心底有种不好的预感,从梅深送来这两样物件持续到现在:“不得公子许可,属下未敢打开。”
“读。”叶青塘只说了一个字,冷冷的。
“是。”叶响拆开纸条,看到上面的字迹,虽有不解,心底的石头却终于落了地。他清了清嗓子,扬声诵读道,“初景革绪风,新阳改故阴。”
读完,抬眼看向叶青塘,但见他的眉头微微蹙起,面色不似方才那般平静。
“没了?”叶青塘问。
“没了。”叶响递上纸条。
“你可知其意?”叶青塘并没有接过纸条,而是反问他。
“回公子,属下愚钝,不知其中之意。”叶响回道。
“烧了吧。”叶青塘说。
叶响以为自己听错了,再次确认:“公子的意思是……”
“我不想再说第二遍。”叶青塘阖上眼,看样子已然耗尽了耐心。
“属下明白了。”叶响忙应道,顿了顿,又硬着头皮追问,“那这木盒……”
“退回去。”叶青塘语气坚定,不容置疑。
“喏。”叶响得了令,忙大声应道,即便心中仍是不解,也不敢再多问一句,生怕气恼了这位情绪不佳的主子。
叶响见叶青塘没了吩咐,不敢久留,答完话便抬脚转身,向外走去。
不过走出三五步,身后琴音渐起。
“仙翁仙翁,仙翁得道仙翁……”
叶响虽不通音律,却听出了这是大公子家的小少爷时常弹奏的开指小曲——《仙翁操》。
那原是一首轻快诙谐的小曲,此刻却令他忧从中起,心生悲凉。
……
梅如霰幼时便听过这首曲子。
此曲虽名为《飞花》,却非描绘暮春之景,而是歌咏霜雪之姿。
彼时,她只觉松柏傲然独翠,占尽风头,正和她的脾气。因而每遇烦心之事,皆以此悦己,短暂避世。
直到日渐长成,才听出了曲中的“风霜刀剑”,自此极少再弹奏这首曲子。
今日,柳澄邀绿檀过府,以此助兴,又勾起了梅如霰的旧思。
柳澄见梅如霰坐在半明半晦之处,怏怏地斜倚着栏杆,便走上前,斟了一盏清茶递给她:“妹妹可是昨夜没休息好,困乏了?”
梅如霰摇摇头:“只是在想词集的事。”
柳澄挨着梅如霰坐下,取了饵,丢进池塘里:“洛姐姐素来有主意,可惜这次走得急,未能听听她的想法。”
原本悠游自在的鱼儿,忽而摇着尾巴,聚拢在一处,争夺吃食。
柳澄见状,又在远处丢下鱼饵,引得池鱼再度争相游了过去。
“洛姐姐知是为女子立传,让你我便宜行事,不必拘泥太多。”梅如霰顿了顿,接道,“我想将众人的词汇在一起,仍以‘云岫’为名,出一卷女子词集。姐姐以为如何?”
“此法极妙!”柳澄立即赞道。
“既是刊刻,按照落鸿的规矩,须有名家点评作序,方可出版。”梅如霰说,“我其实想找女子,但恐词集因此仍是只在闺阁间流传,便失了刊刻的意义。可若托男子之手,又恐对方心存偏见,不能真心为女子立言。”
柳澄闻言细想,越发难以抉择,不觉面露难色:“妹妹的担忧不无道理。”
二人一时间皆是无解,闷闷地垂目观鱼。
一抹淡淡的烟紫色从鱼群中飘来,映在水面,波纹微漾,树影摇曳。
那位名唤紫檀的歌女原是坐在不远处弹曲,一曲终了,便收起琵琶,挽裙笑着走向二人:“奴家倒有一拙见,不知当讲不当讲。”
梅如霰虽与紫檀只是初次相见,却喜对方娇媚而无俗气,爽朗又不失柔婉。又因着对方与洛影等人的关系,便天然生出几分好感:“紫檀姑娘请讲。”
紫檀拣了一颗碎石,抛入池塘中,一石激起千层浪:“奴家以为,凡事有争议,才有声量。”
她的声音极轻,却字字入耳。
“姑娘所言极是!”梅如霰闻之,顿觉豁然开朗,“姑娘素与名流相交,不知可有人选?”
“蔡叔元开明通达,刘子晏严谨古板,叶七郎文采风流。若是同时请来这三位,必能再度使都中为之纸贵。”
“蔡三郎不拘小节,倒是易请,我可以试一试。”柳澄道,“但刘大公子素来固执,于女子又常怀偏见,断不肯屈尊。”
“刘公子会答应的。”蹲在一旁煮茶的栖影忽然接道。
“哦——”梅如霰笑问,“你怎么如此确信他会答应?”
“刘公子为人坦荡,说了会放下成见,就一定会放下的。”栖影被炉火熏得面色有些发红,双眸在火光的映照下,亮晶晶的。
梅如霰见状笑说:“既是如此,就有劳你走一遭了。”
栖影把蒲扇交给一旁的小丫鬟,起身拂去衣裙上沾染的灰尘,挺起胸膛,扬声道:“姑娘放心,只管等我的好消息吧。”
说完,便一溜儿烟地跑了出去。
众人见怪不怪,任由她去。
待栖影走远,柳澄转眼看向梅如霰。
她原本对梅叶的关系不甚清楚,只知他们早年定了亲,若非叔父突然病故,今年便该完婚。可昨晚听梅三郎说,二人竟闹到不得不退婚的地步,虽不知是何缘由,想来已到了水火不容的境地。这词集既是由自己引起的,断不能全然推给梅如霰,让她为难。
“我去找叶七郎谈谈……”柳澄自告奋勇,她想试一试,即便与叶青塘素无交集,又明知对方性格古怪,希望渺茫。
梅如霰没有点头,也没有反驳,只是默了许久。
池塘的鱼儿早已四散游走,水面只剩粼粼波光,映着无限思绪。
波光自有平静之时,思绪也终有消褪之日。
不是彼时,便是此时。
“姐姐可愿写一篇自序?”
梅如霰忽然开口,惊醒了在坐之人。
“妹妹的意思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