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上午陈佳渡去医院看望孟静,在水果店里买了时令的提子和苹果。
孟樾去上家教课了,孟妈妈回家了,留孟静一个人,见她进来放下书冲她笑了笑。
“姐姐。”
陈佳渡放下水果,走上前问:“在看什么呢?”
“下学期的课本。”
“刚放寒假就开始预习啦?”
孟静点点头,似乎习以为常。
“明年就要中考了。”
陈佳渡记得唐璐吐槽说她表叔家的侄子自从放假就每天抱着个手机打游戏,别说预习新知了,能够按时完成寒假作业,不挑灯夜读就谢天谢地了。
老师说得果然不错,假期才是学生之间的一道天堑。孟静无疑遥遥领先,堪称头部学生中的战斗机。她那时候但凡有孟静三分之一的定力……
“别学太累。”
陈佳渡去搬凳子,留意到陪护床上的褶皱,随口问:“这几天晚上是哥哥在陪吗?”
“嗯。我让他走,他不肯走。”
陈佳渡坐到床边,说:“哥哥也是想多陪陪你。”
孟静回:“他很辛苦,我不想要他陪。”
一时间不知道该回什么,陈佳渡默然思忖片刻才说:“那请个护工好不好?都是算在赔偿款里的。”
这下轮到孟静不说话了。
陈佳渡自觉说得太直白,借着洗水果的由头出门重新组织一下话术。
她洗了一碟葡萄,重新回到房间。
孟妈妈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正在调整病床的高度,随后抽出可移动餐边桌摆饭。
孟妈妈听到动静回头,认出是儿子的朋友连忙热热乎乎邀请道:“欸呦,吃过午饭没有呀佳佳,一起吃一点。”
陈佳渡本想说待会出门吃,但架不住热情,还是分了一小碗。
孟妈妈不停给她夹菜,一边夹一边说:“这个豆苗是我们家自己种的,纯天然无农药,你多吃点。还有那个鸭蛋也是家里的鸭下的,我炒得很嫩。
“千万不要跟我们客气的呀,都吃吃掉了好啦。”
菜都很清淡,因为要照顾到孟静,没放什么油盐。跟陈佳渡口味差不多,但她吃得莫名不是滋味,苦闷的情绪郁结在胸口,阵阵的。
吃完饭孟妈妈挤了几滴洗洁精去洗手间洗碗,小姑娘抱着膝盖,情绪低落说道:“要是那天没有去商场就好了。”
陈佳渡深吸一口气,照本宣科般说着安慰人的万能金句:“这不是你的错。”
孟静置若罔闻,只是说:“请了护工妈妈和哥哥就不会这么辛苦了吗?”
陈佳渡说不是,小姑娘朝她投来不解的眼神。
她弯唇淡淡地笑了一下,“一直活在因为自己的让步而给周围人带来帮助的想法中是很累的。不论何时都不要忘记自己的重要性啊,你有权不要求陪护,也可以不用那么懂事,哥哥和妈妈才不会觉得你是负担,你永远是他们的宝贝。”
孟静呆呆地点了点头。
不知道听进去没有。
从医院出来接到派出所的电话,陈佳渡给唐璐发了消息,两人前后脚赶到。
还是那个姐姐带着她们走进调解室,里面坐着四个人:任响、李燮棠、韩希舟、宋宥。
李燮棠就是唐璐他们班的班长,也是陈佳渡前前任;
宋宥是偷拍的人。
民警尝试跟宋宥讲道理:“视频你也看了,里面拍得清清楚楚,你拿手机偷拍人家,上传到网上,我们也在你手机里发现了被你销毁的视频,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宋宥看起来一副要哭不哭的样子,“我真的不知道事情会这么严重,我就是随手拍一下,发到网上也就是觉得好玩。”
这么荒谬的理由,唐璐直接笑出了声:“哦,随手拍一下,怎么你的手机不仅可以一键静音还能一键剪辑呢?麻烦给我买个同款我付你三倍!还有——好玩?你说好玩?好玩是吧,你让我给你拍几张裸'照或者导一部片发网上呗,我也觉得好玩。”
民警轻咳了一声,示意她收敛,再看向宋宥,轻飘飘的问句一下又一下压在他的背上,“你是不知道偷拍他人违法呢?还是不知道曝光他人恶意炒作给自己引流违法?哦,引导他人网暴也算违法你知道吗?”
宋宥被噎得说不出话。
陈佳渡抱着手站在一遍,皮笑肉不笑的:“法盲的话我可以免费资助你一本《法律常识一本全》,正好你还可以在牢里沉下心好好学习学习。”
听到会坐牢宋宥瞬间沉不住气,赶紧站起来指着任响慌里慌张摘清自己:“拍照是任响指使我做的,我本人完全没有这个想法。我就是拿他钱帮忙办事的,我跟陈佳渡又没有什么矛盾,我也没必要折腾这一出啊!!”
任响脸上的伤还没好透,青一块紫一块的淤青,眼神凶狠阴郁地盯着宋宥说:“我什么时候指使你了?”
宋宥急了:“你说过我帮你拍了视频就好了!”他转向民警,“我,我手机里还有任响的转账记录,就在那天晚上,他给我转了五百块,让我偷拍陈佳渡。”
民警在他手机里确实找到了该记录,但是由于两人是口头约定且没有监控拍到,因此没有实际证据,无法给任响定责。
宋宥彻底绝望,这时候哪还有什么兄弟情,脸皮撕得干脆:“任响你他妈就不是个人!好啊,现在你跟李燮棠的那点破事大家都知道了吧?真是干得好啊!死变态,人家还没分手的时候你就惦记了吧,真够恶心的!畜牲!!”
民警措不及防吃了口大瓜,终于搞明白为什么多来了一个人,合着居然是家属。
但他很敬业地履行义务:“公然辱骂他人也是犯法的你知道不?”
宋宥又焉了,悻悻闭嘴。
这时李燮棠突然一脸严肃地把话锋转到唐璐身上:“这件事结束了,那她偷拍我们发朋友圈的事情怎么说?”
民警扫了眼照片,随口说:“人家小姑娘出门玩拍几张照片不过分吧,你们这不是正巧走进镜头里了吗?而且这照片一没突出重点二没丑话污损的,又是发在自己朋友圈,又不算侵犯你们隐私。”
李燮棠,任响:“……”
这不明摆着偏向她们吗?
但还是不甘心:“这难道就不算偷拍了吗?”
民警悠哉悠哉:“那你们得拿出证据啊。证明人家就是在拍你们而不是在拍花啊鸟啊草的,这种很难定义的。
“街拍进入镜头的人物,一般不构成侵权。除非你拍的照片是特写,人物是照片主题才算。知道不?”
唐璐连连附和,就差拍手叫好。
两人吃了瘪,齐刷刷陷入沉默。
离开派出所的时候唐璐脸上的笑都快挂不住了,吐了一口气,把心里积攒的不痛快全部排出。
韩希舟跟在旁边说:“本来还担心你们两个女孩子会被欺负,现在看来是我肤浅了。”
“那是!”唐璐刮了下鼻子,恨不得拿个喇叭贴在那两人耳边二十四小时不间断轮播:“邪~不~压~正~那群妖魔鬼怪们再修炼个百八十年也是不可能斗过我的!”
“女侠正义!”韩希舟配合她拱了下手,“有空再请二位女侠吃饭,下午还有事就先走了。”
“好啊,回见回见。”
唐璐依依不舍地目送他上了车,转头见陈佳渡正在聊微信,凑过去问:“跟谁聊得这么火热呢?”
陈佳渡收了手机,说:“孟樾。”
唐璐大概知道孟静那档子事,心有余悸了一段时间,看到商场里有气球之类的相关活动就避之不及,唯恐遭殃。
她愁道:“赔偿落实了吗?”
陈佳渡摇头,“还在协商,他刚给我发消息说孟静接受陪护了。”
“好事啊,这样一来孟樾他们也能轻松点。”
她点点头,“嗯,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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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关将至,安淑芝带着陈佳渡去昭宁禅寺给陈佑民点长明灯。
年年如此。
车停在山脚,下了车安淑芝把不知道什么时候放在她车上的一顶毛茸茸的深棕色雷锋帽还有一条宝蓝色的围巾给她戴上。
陈佳渡今天穿的深黑色毛呢大衣,像是大型玩偶一边由安淑芝摆布一边嘟囔:“希望我的粘毛器依旧□□。”
安淑芝笑着拍了她一下:“山上风大,多穿点总没错。”
“那我待会儿爬山要热死了啦。”
安女士不为所动:“热了再脱。”
“啊——”
寺庙不高,就在半山腰的位置,依山而建,由几个高低错落的院子组成。
古钟的低吟混杂着僧人们的祷词从山间到谷底悠悠回荡,令人心神涤荡倍感安宁。
正是一年里最冷的时节,山上绿意葱茏,大片林海沙沙作响,席卷着北风呼啸,偶尔有一两只飞鸟低掠,蛰出青天几道裂缝。越往上爬红梅越没有要开的迹象,含着饱满的花苞静待枝头,路上还时不时会看到顺着潺潺溪流里的落叶追逐戏耍的猫咪,憨态可掬。
两人脚程慢,半小时才到,章师兄已经在等着了。
一身青衫,风骨凛然。
安淑芝走上前同他寒暄,随即问道:“今日庙里好像来了不少人,是要做什么法会吗?”
章师兄说:“是附近几家医院的癌症互助群的家属们陪着病人来参加群内过世之人的超度法会,待会还有祈福法事。”
安淑芝想到一路上不少年轻面孔,忽而轻叹:“世事无常啊。”
章师兄双手合十,微微低头道:“万物一府,死生同状。我们正在活着还是正在走向死亡,谁也说不清。许多人究其一生都在追求快快乐乐地过好每一天,做一个健康快乐的人。众生皆苦,没人能活得一直潇洒恣意,虽然苦,人们却也还能忍住并苦中作乐,也因此更加珍惜身边的人,保留弥足珍贵的牵挂。”
安淑芝附和他:“是啊,不管发生天大的事,一家人在一起总能扛过去。”
陈佳渡全程站在一边耷拉着脑袋把脚底的小石子踢来踢去,半晌回过神,跟上安淑芝的步伐迈进寺庙。
往生堂供着数不清的往生莲位,香火旺盛。今年清明来的时候还能看得到陈佑民的牌位,到现在又增加了许多,都快要看不见了。
母女俩请了香跪在蒲团上。
安淑芝脊背挺直,合着眼,叽叽咕咕的,有说不完的话。
陈佳渡没那么多可说的,上完香起身默然待会便离开了。
随着年纪渐长,陈佑民在她的记忆里越来越模糊,最清晰的好像只剩下一声声“佳宝”。
他总是叫“佳宝”“我的佳宝”“乖乖佳宝”,但是又一次都不到她的梦里。
小气鬼爸爸。
不知不觉走到放生池边,黛绿的水底成群的金鱼游玩嬉戏,听到岸上的脚步声迅速躲到了另一边的石壁下。
她靠在栏杆上无意识摩挲小拇指,和煦的风吹来超度法会上的哀恸,似有若无地往耳朵里钻,放空了好一会,完全不知道章师兄是什么时候站到旁边来的。
“你有很重的心事。”他说。
陈佳渡弯了下唇:“师兄是要开解我吗?”
章师兄摇头:“情爱上的事我渡不了,造化看个人。”
陈佳渡不信:“我看网上还有情场失意的小年轻专门上庙里找僧人长谈,隔不了几天就好了的。”
章师兄闻之皱眉:“这样未免世俗气太重。”说的应该是那位僧人。
陈佳渡垂眸片刻,毫不在意地笑了笑:“我也就是个俗人。”
“你我皆是。”
安淑芝发来消息让她过去烧纸,她便同章师兄告了别。
大悲殿里已经跪了不少人,或清忏或祈福,无比虔诚。
陈佳渡挤进汹涌的人潮,好不容易找到安淑芝,她手上提着一袋子刚跟僧人换的纸钱元宝。
两人回到往生堂。
角落里的矮架上摆放着烧纸钱用的陶瓦坛,上面刻了死者的名字,而像这样的陶瓦坛一年比一年多,陈佳渡找了好久才找到刻着陈佑民的那个。
安淑芝以前说这上面歪歪扭扭的字迹,像他手背上蚯蚓似的脉络。
陈佳渡擦了一下积灰,放在地上。
安淑芝从香炉里借了火点燃锡箔,把带来的陈佑民生前的旧汗衫烧进去,说:“你留下的东西也不多,就快没什么可以给你烧的了。”
突然火光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