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士顿明天才是除夕,江韫北给自己放了假,打算等雪小点了,去中国超市采买些年货。第一个在外边的年,他不想冷冷清清的。
落地窗前,室内室外两个世界。外面银装素裹,雪深,像地表往上抬了几公分,里面壁炉火暖,热气腾腾。
冬天刚来时,江妈说,以前在老家,恨不得身上抱个火炉,现在到处有暖气,倒觉得冬天不像冬天了。
江韫北也是,相比美丽的雪景和内外的冰火两重天,他更喜欢朝城,没有暖气,需要一群人抱在一起取暖的冬天。
他在窗前坐了许久,也犹豫许久,一直想着挂断视频前,徐澄月的话。
她在生气。
一个长了一嘴口腔溃疡都要说个不停的人,怎么可能被上火打倒。
她在生他气,他知道。
时钟转到八点半,他下定决心似的,给她发去消息。
“徐澄月,我能给你打个电话吗?”
他翻看前面的信息,来波士顿后,不像之前秒回,每次都隔了很久,最短几天,最长几周。有时候是忙,没有上线,有时候看到了,不知道该怎么回,也不知道应不应该回。
掌心一震,她回了消息。
“刚刚不是视频了吗?还有事?”
江韫北抿唇笑,瞧,果真生气了,这么生疏的文字。
他回过去:“有悄悄话和你说呗。”
没离开界面,上面一直显示对面正在输入。
不想她纠结,他先认错:“我知道你生气我这么久不回消息,打电话,我和你解释。”
几秒后,她发来一个“行吧”,能想象出她别别扭扭的表情,他笑着拨通电话。
“还笑!”笑声没收住,得她一句恶狠狠的呵斥。
江韫北立刻收敛,“不笑不笑了。”他稍顿片刻,在想从哪说起,她也安静,没有催促。
良久,他平静地说:“徐澄月,我去兼职了。”
那边仍旧安静,似乎在消化这个消息,“上学怎么办?”
“上啊,现在在等嘛,有点空闲,就去找事做了。”他尽量让语气变得轻松,“你知道吧,我家这次受到重创,家底赔了不说,还欠了挺多。现在我爸要做复健,我妈虽然在冯叔叔那帮着做点文书工作,但还是有点紧巴巴,我得撑起来啊,就去给人补课了。这边课时费还挺高,我好歹也考上重点大学,录取通知书一甩,那些华侨家长还是放心我的。”
“没想到吧,”他嘿嘿乐着,“我也能给人补习。”
徐澄月听得心里五味杂陈,并不意外他能给人补课,他只是懒,不把学习当头等大事,后来愿意学,加把劲熬一熬也能赶上一截,高考成绩就是最好证明,除了运气成分,她更愿意相信他的天分和努力。
但他会去做这样的事,她意外,想想又在预料之内。
要安慰他一切会好,还是该夸赞他成熟懂事呢?可都不好,都是拿他曾经的或正在经历的伤痛窘迫换来的,她要怎么心平气和谈起?
“徐澄月,你还在听吗?”
“在。”
“怎么不说话,是不是对我刮目相看?”
徐澄月对着镜子里的自己摇头,那几分气早已散没,“江韫北,我有点担心你。”
江韫北一愣,抠着指尖说:“哎傻月亮,这有啥担心的,”他故意曲解意思,哄她开心,“我干的正经活,又不是闯黑手党,安全着呢。就是你得知道,以后要是我没及时回复消息,或者很长时间没联系你,就是我忙不过来,不是故意的啊,生我气了,你就攒着,等攒够量,要打我骂我,我绝对不躲,或者让我请客买礼物赔罪,一定照办!”
徐澄月没有接他的话,手捏上耳垂,没戴耳饰,只有一小根茶叶梗,妈妈说戴着可以防感染,“江韫北,你送的耳环和发卡,我很喜欢,但我没戴,因为我生气你一直没联系我,你现在道歉了,我原谅你了。”
“嗯,我们家徐澄月大人有大量。”语气骄傲得很。
“江韫北,我……”胸口突然涌起来一股股气,酸胀难耐。
为什么在给他找学校的时候也不自觉对照把自己的志愿填在有他的城市,为什么无法心平气和面对他已经坦然的变化,为什么对他的断联生气又担忧,为什么无论在熟悉或陌生的地方,总能不经意想起和他有关的事情,徐澄月想,那都有源头。
徐澄月用手捂住心跳,重复道:“江韫北,我……”
“澄澄。”这回被他打断,他似乎有些慌乱,“你不是说想看雪吗?波士顿的雪景挺好看的,就是冷了点,等我这边再稳定点了,我去接你来看。”
安静许久,徐澄月挂了电话,他也没有回过去。
他呆呆站在窗前,贴得近,雪仿佛打着旋落到他身上。
江爸出事后,这样的时刻不少。经常是脑子里囤着一堆事,想着想着,就像没信号的电视,剩一片黑白马赛克。
没来波士顿前,想着他爸的情况能不能稳定,身体受到的损伤能不能完全恢复,想着要怎么安抚阿爷,怎么做好他妈的后盾,想着怎么和那家人谈判,想着欠那些叔叔阿姨的钱要怎么还,什么时候能还清。
来波士顿后,要想怎么帮助语言不通人生地不熟又要照顾病重丈夫的母亲,适应这个城市,想着关于自己几件事的排序,上学、挣钱和未来。继而忍不住算起挣到的钱和即将能挣到的钱,却发现或许交不了他开春的学费。
而后又懊悔起来,当初花钱不该大手大脚,存起来一点,到今天也不是笔小数目,也能解解燃眉之急。
可他始终不是个会用过去为难自己的人,他的处事信条里,没有过去,只有现在和明天。该读书读书,该挣钱挣钱,眼下该做什么事,他心里有数。
只是难免会迷茫,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走。他从小就没什么大志愿,也没什么梦想,总是随心所欲,当下喜欢什么就去做什么,不懂得未雨绸缪,也没什么上进心,之前足球队的队友还说羡慕他这种自由洒脱,不愿被规矩话语束缚的性格。但是瞧瞧,稍被捶打几下就原形毕露。那些自由洒脱,不过是懒惰和安于现状的借口。
他觉得自己有些失败。
同样的年纪,朋友们或有明确的目标,或找到兴趣所在,正在摸索努力,而他,没有目标,有兴趣,却都是花把式。先前不知道江爸出事的时候,想过报个摄影专业,但现在想想,摄影有什么用?
掌心手机又是一震,徐澄月的消息,只一个单独的好,是对他先前那话的回应。
他暗灭屏幕,把手机丢到一边,控制住那些蔓延的消极。
他知道先前徐澄月或许要说些什么,可他没出息,不敢听,也不敢让她说。
一个什么都迷茫的人,怎么能轻易得到或给出什么?
但始终舍不得,给了她一个交代。
雪渐渐小了,他拿上钱包,厚实一沓,是刚发的补习费和家长给的新年红包,他打算拿一些买年货,剩下的给江妈。
雪又积得很深,他拿铁锨将门前的路铲出来,一个人往寂静,更深处走去。
大包小包回来,江妈已经领着江爸在包饺子。
他放下东西,揩掉江爸脸上的面粉,笑着调侃:“李女士,手艺倒退了啊,包饺子包到江老板身上。”
江爸下半身动不了,上半身还有些僵硬,只能微微抬手,转了转眼珠,向儿子控诉妻子的行为。
江妈端着调好的饺子馅儿出来,在江韫北擦掉的地方重新抹一把,“让你爸参与参与,不动手,动动脸总行吧。”
江爸无奈又顺从地笑。
“行吧,你们老两口慢慢调|情,我就不当电灯泡了。”
他进厨房洗菜,顺便将剩余的钱,塞进江妈的衣袋里。
*
开春的时候,摄影队要办个小摄影展,展出过去一年贴吧上受欢迎的照片,现在队里成员拍摄的,以及向校内同学征集的。
听闻消息,徐澄月想偷偷溜走,被队长捉住。
乔砚恨铁不成钢地骂:“躲什么躲,内部人都不参加,指望外部人吗?”
徐澄月撇撇嘴,不是她不参加,她那三脚猫工夫,端上去知道的是摄影作品,不知道的,以为是哪找来的网图,未免摄影队的名声一落千丈,她先退出,当没她这个小干事。
乔砚安慰她:“虽然差了点,也不至于像网图,多注意光影和构图。”
徐澄月以课业和另一个社团忙碌为借口推辞,被乔砚悠悠一句话堵回去:
“少来,建筑系大一的课我也上过,现在什么强度我知道,如果你需要,我可以帮你补,你知道,师兄是拿奖学金的人。哦,还是觉得,我们摄影队庙小,加不了学分,也没啥前途?算了,不强人所难,到时记得来帮忙布展。”
徐澄月叹气,同门师兄,虽是在卖惨,但确实足够她心软,只能再次给他打预防针:“名声坏了而不能怪我。”
乔砚颇有信心,“放心,坏不了。”
为了不败坏摄影队历来的好名声,乔砚放弃过去的散养模式,决定亲自出马,手把手教她,徐澄月烦不胜烦,委婉拒绝。
乔砚这回变笨了,听不出她的言外之意,让她忙她的,学习也好,做木雕也好,反正他会见缝插上去。
徐澄月想不通他为什么这么执着教她摄影,几次被他抓去采风练习后,终于问出口。
“因为你喜欢啊。”乔砚伸手,让她搭住从石头上下来,“你不知道,那天在校道,你看着我相机的眼神,就跟,就跟狗见了骨头似的。”
徐澄月眉一皱,睨他一眼。
乔砚憨笑,“换句话换句话,就跟,你看木头的眼神一样。”他见过几次她做木雕的样子,那股认真和热情,一点也没被灰扑扑的衣服、宽大皱巴的围裙和落了一身的木头屑挡住。
徐澄月笑了笑,说,不是的,我没那么喜欢。
“不可能,我忘不掉你那个眼神。”
“那你后来见过我露出那样的眼神吗?”
乔砚回想一番,摇头。
徐澄月摊手。
乔砚死脑筋:“你有什么隐情?还是你那天看到别的了?”
徐澄月沉默,片刻后说没什么,继续拍吧。
就这样被手把手教了两个月,好像有点进步。同样一个场景,两个月前和两个月后拍出来的效果截然不同。
这师兄,还真有两把刷子。难怪先前那么自信。
队里其他同学八卦说,可别小看乔师兄,人摄影可是得过奖的,还给杂志供过照片,要不是被上一任队长诓了,才不会沦落到来带他们这个参差不齐的队。
“他就这样接了?”
“能不接吗,一群人嗷嗷待哺的,乔师兄又负责,怎么忍心丢下我们。不过今年结束,估计他也不会带了,毕竟大三了,建筑系课多作业多,分不了心吧。”
摄影展展出时间定在四月底,恰逢五一,有外校同学来参观。
徐澄月五一留校,便留下来帮忙。
假期前一天,她接到岳清卓电话,说北京三人组决定南下,叫她准备接驾。她高兴得很,电话里兴冲冲说了一堆景点要带他们去,岳清卓一一应下,最后支支吾吾的,说到时有件事告诉她,希望她别被吓着。
她忙不迭追问,岳清卓守口如瓶,怎么威逼利诱都不说,三人组其他两人也守口如瓶,她只能抓心挠肝等他们来。
等到火车站接人,见到她和方之敛牵在一起的手,徐澄月才知道会“吓着”她的事是什么。
接收到方之敛让她配合一下的眼神,她立马戏精附体,张着嘴瞪大眼,在人来人往的街头不满地控诉:“好啊你们,居然暗度陈仓!”
演技略浮夸,方之敛无奈扶额,跟在后头的俞麒好笑地闭了闭眼,高武力值低情商的岳清卓没看出来,扔掉方之敛的手挽住她,让她别激动,认真地说给个辩护机会。
徐澄月没忍住,摸摸她脑袋大笑。
身边两个人,视线各自落在她们身上,也跟着笑出来。